第二章 喜顺老汉频频出现在漫水滩。喜顺老汉穿着黑衣黑裤,这是他一年四季都不改 变的行头,显得很简洁很利索。因此,喜顺老汉黑色的身影在深秋红得如火如荼的 漫水滩摇晃的时候,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飘荡。那杆老了的猎枪横在喜顺老汉的胸 前,现在他根本用不着将猎枪掩饰起来,一切都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的,老狐就在 他身边的某一处地方,平静地观察着他呢,然后选择一个非常有利的时机出现在他 面前。只是喜顺老汉的髙度警惕,让老狐感觉到了比以往大得多的危险,一着不慎, 断了退路,就会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得不偿失。或许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狐和人 类的所思所想一样,深知玩着花样儿、看似轻描淡写地对敌人进行打击报复会有一 种特殊的快感。快感是一种很髙级的享受,这种享受如果被一点一滴缓慢地推到极 致,就会产生无限的欢乐,这个过程远比使对方一箭封喉一刀毙命来得通透淋漓酣 畅。所以,老狐现在还不愿意这么快就和喜顺老汉刀对刀枪对枪地直接交锋,它要 让喜顺老汉在刀尖上跳舞那样,将心提得悬悬的,自己和自己斗,直到他心身僬悴、 精疲力竭,如此再三。而老狐就像端坐在台下的观众那样,尽情地观看演员的表演, 如此再三。 喜顺老汉在明处,老狐在暗处。 老狐的迟迟不肯再出现,果然激怒了喜顺老汉,他的心里涨满了急于求成的渴 望。喜顺老汉也明白,老狐之所以迟迟不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无疑是蓄意着一个 更加阴险的花招。喜顺老汉怀揣着一腔愤怒在漫水滩踽踽而行,侧耳倾听着细微的 动静,一根手指头始终不离猎枪的机关。这样几天过去后,喜顺老汉的耐心便受到 了不小的打击,老狐究竟要使出什么样的花招呢?难道这只狐狸真像传说中讲的那 样变成了狐狸精,摸透了他的心思不成?如果真是这样,反倒很有意思了,他喜顺 老汉这辈子没有白活一场,遇上了传说中的奇迹,和狐狸精成了掰扯不开的冤家对 头。这种可能性当然并不存在,喜顺老汉也只是这样胡思乱想一番罢了,权当是无 聊的时候自我调节一下情绪而已。狐狸毕竟只是狐狸,如果真的成了精,大概这个 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存在了。狐狸的聪明和灵性却是真实的,与其他飞禽走兽相比较, 狐狸确实不乏智蒽。喜顺老汉不否认这一点,在和狐狸打交道的许多年里,他自认 为对狐狸这种动物还是了解的。世间沧桑,斗转星移,万物逆旅,说到底人是主宰。 可怕的不是人与兽的斗争,可怕的恰恰是人与人的斗争。在人与人的斗争中,喜顺 老汉显然是个弱者,失败得一塌糊涂。他离群索居孑然孤身,丧失了天伦之乐,竟 然不知人间的男女之情为何物,他没有能够留下延续自己生命的一丝血脉,他是真 正的孤家寡人。在与狐狸的斗争中,喜顺老汉却是个胜利者,一路威风,髙歌猛进, 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这样想着,喜顺老汉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老狐突然出现在他 面前,这种渴望几乎就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唤了。 狗日的老狐,你在哪里? 老狐却像是从此销声匿迹了,再也不愿意和喜顺老汉玩儿了,不愿意和他捉迷 藏了。这让喜顺老汉有了被捉弄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明摆着是一种侮辱, 让他感到羞愧,当然还有愤怒。一个月过去了,老狐没有出现。展现在喜顺老汉面 前的,是他徜徉了几十年的空旷寂寥的漫水滩。照此看来,老狐不会在近期内露面, 确实是在极有耐心地消磨着喜顺老汉的意志。喜顺老汉也意识到应该有张有弛,保 持自己的体力,积蓄力迎接更大的挑战。一个月徒劳的奔波,已经消耗掉了他不少 的力气,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喜顺老汉蹚上一道缓缓升起的土岗,像是又恢复了往日那股悠闲的劲儿,转动 着脖子四处眺望。四周虽然照例充斥着久远的原始的气息,但是已经再也看不见几 十年前那种遍地波涛汹涌澎湃的绿色海洋般的景色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深秋里,漫 水滩也同样没有了那种熊熊燃烧的大火般的壮观,红柴在连年的干旱中逐渐死去, 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了片,像人头上的癩疤一样难看。稀稀拉拉的红柴摆布在漫水滩 上,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星半点的火苗儿,看上去是那么的萎靡不振。在干旱的日子 里,有两样东西反而特别兴旺繁荣,这便是毒草和老鼠。毒草叫醉马草,羊一旦吃 了就会上瘾,如同人吸食了大烟那样很难戒掉,越来越消瘦,最后像得了疟疾那样 止不住地摇头打摆子,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榨干了油水的骨头架子和一张薄得透亮 的皮。因此,偌大的漫水滩几乎看不到羊群,放羊的牧人只好选择别的地方,将这 里的草场拱手让给牧驼人家。数量不等的几群胳驼悠闲地摇来晃去,自然成为了漫 水滩的一大景观。然后就是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红柴底下打洞,啃食红柴的根须。 整个漫水滩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馒头一样的黄土堆,每个黄土堆上又布满了大大小小 的洞穴。千疮百孔的漫水滩在阳光下触目惊心。狐狸的逐渐减少,使得老鼠少了致 命的天敌,繁衍的速度十分惊人。残朽的红柴下面,老鼠在优哉游哉地自由歌唱。 许多老鼠大得足有壮汉的鞋底子那么长,蠕动着慵懒而富态的身子,土黄色的皮毛 油光锃亮。深秋的季节里,它们常常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土堆上晒太阳,那样子如入 无人之境,是用不着防范什么的。这就是说,喜顺老汉现如今眼里的漫水滩,不再 是狐狸的乐园了,已经被老鼠取代,成了老鼠的天堂。野兔当然也不少,可是与老 鼠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只能是陪衬。深秋的漫水滩也少了过去那种清纯的习习凉 风,每当旋风掠过,便要揭起一层裸露的黄土,黄土聚拢起来形成铺天盖地的土尘, 雾一样地飘浮在漫水滩的上空,久久不散。髙远莫测的天空不再深邃幽蓝,被土尘 遮蔽得乌烟捧气、支离破碎。 站在土岗上的喜顺老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了漫水滩这沧海桑田般的变化,眼里 有了惊惧和诧异。是的,漫水滩对他而言应该是再熟知不过的,蹚过了几十年的光 景,轻车熟路,司空见惯。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没觉出它有如此深刻的变化呢? 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眼前这副残朽衰败的模样了呢?眼下的漫水滩,有如一个受 尽了折磨和苦难的沧桑老人,真是不忍多看一眼。它的残朽衰败真实得像一个虚幻 的梦境,令人难以置信。 喜顺老汉再次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有一股凉飕飕的阴风在脑海里回荡,旋即串 遍全身,在血管里游刃,冰冷得像一把刀子。和那个拂之不去的噩梦一样,鬼魅而 恐怖。他掌握着枪身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湿,感觉猎枪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不那么 得心应手了。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钻出土洞,肥胖的身子摩擦着黄土一边艰难地 挪动,一边东张西望。最后它挺直了腰身,将鼓胀的肚腹堆在两只后爪上,然后用 两只前爪护着自己的肚子。显而易见,这是一只怀了崽的老鼠。这只老鼠看见了喜 顺老汉,先是有一点好奇,两颗黑豆大的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阵子, 然后就平静了下来,端坐在土堆上旁若无人地晒起了暖烘烘的太阳,偶尔梳理几下 细长的胡须,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风范。俗话说狗眼看人低,现在这样子倒成了鼠眼 看人低了。老鼠这副样子,反而让喜顺老汉有一些无地自容了,他不仅没有生气, 甚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像是赞许着这只老鼠够得上洒脱的举动。不知为什么, 看着这只老鼠,喜顺老汉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三十年前,他和一个' 与地的恶 汉有过一次激烈的对峙,差一点送了性命。因为一张狐皮,那个恶汉出言不逊,扬 言要像骟驴骟马一样骟掉他腿裆里的命根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喜顺老汉顺手拾 起一根未经打磨的红柴棍子,硬是扫掉了对方屁股上手指头粗细的一块皮肉。命根 子虽然保住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而昂贵的代价,挨了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外 加十张上好的狐皮。他在土炕上躺了一个月,冷锅冷灶地差点饿死渴死。喜顺老汉 就是从那时开始离群索居,过起了真正独门独户的日子。他斗不过人,和人斗他永 远是下手。他和狐狸斗,终于斗出了九百九十九张狐皮,斗出了一个威风凜骧的猎 人。眼下,面对一只老鼠,喜顺老汉竟然一副心有余悸、感慨不已的样子。当然, 喜顺老汉还不想就此放下猎枪,也不想立地成佛。那只来无踪去无影精灵一样的老 狐饶不下他呢,他和那只老狐必须有一个了断。 喜顺老汉被一只老鼠惊吓后,更准确地说,被残朽衰败的漫水滩惊吓后,第一 次感知到了另- ?种很恐怖的东西。这种恐怖恰恰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这很可怕, 这也许是他最致命的弱点,喜顺老汉终于意识到了。过去,大大小小的恐怖是别人 施加给他的,他只能逆来顺受或者违心地逃避,躲过了性命之灾。现在面对来自内 心的恐怖,他是逃避不了的。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就像自 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跳还是不跳?总之,一种无法逃避和抗拒的恐怖, 其实很早就埋伏在喜顺老汉的心里了,只是他长期以来并没有意识到罢了。现在意 识到了,又好像太晚了。 有道是,夕阳西下,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暮色里是干枯的漫水滩,秋风穿透枯草时传开一阵又一阵萧瑟的呜咽。喜顺老 汉步履滞重而缓慢地往土屋回返,一路t 他是低垂着头的,猎枪的枪口也是朝下的。 于是,呈现给漫水滩,呈现给那只老狐的是一个更加孤独的疲惫的黑色身影。现在, 喜顺老汉并不急于见到那只老狐了,他希望自己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 也希望那只老狐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不知道那只躲在暗处的老狐看到 了没有,想到了没有?其实,老狐你再也用不着和我捉迷藏了,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就是了。如果我们之间非有一个了断不可的话,那么现在是时候了。 喜顺老汉边走边想,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一路上,老狐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