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下舷梯,孟军一眼便看见摆渡车一侧停着一辆黑色奥迪A6,车前站着几个着 公务员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年轻者举块上写“热烈欢迎孟总”的牌子,阳光下绽 着一张同样写有“热烈欢迎”的脸。孟军便明白这是市里来接他的人,就走过去, 先向一个五十岁上下首长派头的人伸出手,道声我是孟军。对方满脸堆笑地与他握 手,道句我是安向阳,欢迎孟总回到家乡。孟军略微一证,他知道这安,便是家乡 市的市长,虽只是县级市,却也是一方诸侯,亲自到机场迎接是他没料到的事。这 么想时,又逐次与被介绍为市府秘书长的邵、办公室主任的邓以及举牌子的小司机 陈握手寒暄。 离开机场,汽车先在高速上走了一段,下来后满眼便是层层叠叠的山岭。他知 道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在履历表“籍贯”栏上的崮山——父亲出生、工作、 战斗并获得无上荣光的祖居地。这一霎他端的有些激动,且情不自已,心亦如眼前 这块土地一下子贴近了,这种游子回归的情愫对他既是陌生又真实无讹,这大概就 是人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结吧。他不由深深吐了口气,目光又重新落在窗外秋日下色 彩浓郁的山峦上。 正这时,他听到一阵清脆如爆豆的枪声在山间响起,间杂着炸药包、手雷沉闷 的爆炸声,与此同时,一团团腾起的黑烟在山峦上方弥漫开来。他惊愕失声:怎么 啦?!怎么啦?!身旁的安市长却平静如初,缓缓说:孟总别担心,是拍电视剧的。 他啊啊了两声,解嘲说:咳,我还以为起战事了呢。邵秘书长从副驾座转过脖说: 孟总不晓得,咱这常年剧组不断,枪炮一响,就把外来客惊一跳。安市长冲邵说句 也不事先和孟总打个招呼,中午得罚你一杯。邵赶紧说认罚,认罚。孟军赶紧说没 事没事,还不至于这么神经脆弱呀。都笑。A6一如既往平稳地向前行驶,行进间安 向阳简要向孟军介绍了这次向崮山战役纪念馆捐赠仪式的大体议程。对孟军能前来 参加表示真挚的感谢。又说,通过这次有巨大历史、现实意义的活动,孟老将军将 永远活在家乡人们的心中。对了,孟总的哥哥听说您要回来也非常高兴,打算让你 回村子看看。这个我们会专门作出安排…… 哥哥?!什么哥哥?!孟军不胜诧异,一时竞开不得口,咋的凭空从天上掉下 一个哥哥来呢?从未听说过,他只知道父亲参加革命前在老家娶过一个小脚女人, 但未有生育,解放后离婚,他知道的就这些。转念一想,莫非是父亲向母亲和他的 子女们隐瞒了什么?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于是,心情便有些沉落,意识到原本 轻松单一的家乡行变得有些复杂乖张了。而后当发现自己被安排进崮城最高级酒店 的总统套房,他再次感到有些不适,此番来只是将老父生前保留的几件战利品捐赠 给纪念馆,并没有什么投资意向,对家乡也带不来什么真正的实惠,如此高规格的 接待委实受之有愧。当然,这也是可想而是不可说的事体,就客随主便了。 中午安市长设便宴接风,说是便宴事实上也很郑重,菜品中“一鳄多吃”别开 生面。饭后安市长说晚上于涛书记正式宴请,下午空当,孟总想不想看看市容?孟 军说市容一定要看的,只是……安打断说不急,孟总先自便吧。又转向邵秘书长说 孟总虽说是家乡人,也不常回,人生地不熟,为孟总服好务啊。邵连连点头。 待主人告辞,孟军先给老婆黄楠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说情况。黄楠问他喝了 多少,他说不多。黄楠说老家的人不是喜欢把人灌醉吗?他笑说那看对谁了。又问 :老妈怎么样了?黄楠说情绪还行,中午喝了点粥,吃了两口小菜,在看电视。他 说我和妈说几句,又赶紧改口算了算了,晚上再说吧。黄楠问有什么事吗?他略略 停顿,说今天遇上一件蹊跷事,想问问妈。黄楠问什么蹊跷事?他说一句两句说不 清楚,再说吧,我想睡一会儿。 挂了电话,孟军没睡,又按了一个号码,等的时候他的心跳不由加快,心口涌 出一种可称其为甜蜜的东西。这些年,各种女人不断走进他的生活,甚至不胜其扰, 但事后能有这种甜蜜回味的女人并不多。电话那边叫秦欢的女子就属于其中,秦欢 是到他公司实习时认识的,可谓是一见钟情,好了一年多,终是那“世上没有不散 的筵席”的话,秦欢研究生毕业后随在崮城任教体文委副主任的丈夫而去,在一所 中学教书,一晃七八年过去。这回他没打喯儿代表家族来崮城捐赠父亲的革命遗物, 其中就有再续旧情这个因素。 电话终于接了。是秦欢。 晚上市委于涛书记正式宴请。笑容可掬的于将孟军迎进宴会厅。在官场,一把 手出面接待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上级领导或者来“大手笔”投资的商贾。自己呢 自不是前者,算是后者今番也没有“大礼”相送,书记能出面宴请,也算最高礼遇 了。他在心里思忖,莫非于有求于自己?似乎不会,在车上与安市长交谈,安透露 于快“到点了”,不日就调任大市干人大副主任,离开崮城。官员到了这个节点, 除了在当地搞搞“善后”,别的心思也就平了,不会……转而又想,于的姿态或许 仅是冲着自家“老头子”吧。“老头子”是崮城地面当年参加革命的人中地位最高 的人,礼遇他的后人,也是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于涛染了发,脸色红润,看起来不像快六十岁的人。这许多年,孟军于公于私 接触到许多不同级别的“一把手”,而感受到的是一种相同的“气场”:高屋建瓴、 气定神闲、宽和亲切、侃侃而谈,还不时展现出幽默与机智,于涛书记开言亦是, 他首先高度赞扬了“孟部长”一生从事革命事业的丰功伟绩,是家乡人民的骄傲, 人们不会忘记他,所以这次捐赠活动要搞出声势,媒体已经作了报道,但不够,还 要大张旗鼓地搞。除了宣扬老部长的革命功勋,还要宣传老人家一生清正廉洁的高 风亮节,我刚刚知道,原来老人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务农,也就是孟总的哥哥了, 一个省部级干部的儿子还是一个普通农民,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啊。老人家官居 高位,解决一个儿子的工作问题,也就一句话的事嘛,可老人家就是严于律己、大 公无私…… 后面的话孟军就听不清了。一顿饭吃得混混沌沌。 回到宾馆,孟军急不可耐给家里打电话,请老母接,他开门见山问:妈,你知 不知道,崮城还有我一个哥哥?老母开始没回音,过了会儿问句:小军你说啥呢? 孟军又重复一遍。老母陡地发起火来,喊叫:你个小军是不是叫酒灌迷糊了,满嘴 胡话!他说:妈,我没喝醉,也没说胡话,今天这里的市长和书记都说爸爸在乡下 还有一个儿子。老母亲火气不减:去他娘的腿,几个儿子我还不清楚?简直胡说八 道!他此刻倒无比的冷静,说妈,这事是怪,可无风不起浪,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爸爸和他第一任妻子曾有过一个孩子……“咔嚓”那边把电话摔了。 过了片刻,黄楠把电话打过来,责问他说了什么浑话把老母气翻。他悻悻地摇 头,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黄楠讲了,黄楠也觉得这事蹊跷,说要真这么回事,就 是爷爷(黄楠一直以女儿的叫法相称)从一开始把这事隐瞒了,又说早不认亲晚不 认亲,但等老头子过世了再认,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 黄楠的话让孟军生出警觉。 门铃响了,他晓得是秦欢来了,便改换一种心情去开门,果然,秦欢在门外款 款而立。虽多年未见,却未见有什么变化。进门后秦欢看着他笑笑,问我胖了吧?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倒真看出是胖了些,他走到她身前,说句我掂掂,说着便两手 搂起她的腰,抱了起来,掂了几掂,放下,却仍拥着,欲吻时秦欢却转头避开了。 他不勉强,一笑松开了她。 秦欢朝宽敞雅致的客厅看看,又移步向其他几个房间,不由“呀”了声说这么 豪华呀。他眼不离她笑笑说,总统套房嘛。秦欢说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也有总 统套房。他依然笑着说,有哇,这里就是嘛,秦欢问真会有外国总统来住?他说百 年不遇吧。她说为百年不遇准备着?他说当然不是,我不就住进来了吗?人家是要 让客人体会一下总统的待遇嘛,你不允许?秦欢说我有什么权利不允许。 落座后,孟军问秦欢要不要喝点酒,xO?法国红酒?或者茅台?秦欢摇摇头。 孟军不勉强,给她冲了绿茶。这时他脑子里转着一个问题:接下来要朝哪个方向进 行呢?当然他知道,决定权不在自己,而在秦欢。他还清楚,在看到秦欢的那一刻, 他身体有冲动。对于不缺女人的他而言,这种冲动很难得。 饮了一口茶,孟军放下杯子,望着把杯子端在手上看的秦欢问:过得怎样?秦 欢淡淡说,还能怎样?孟军从话中体会出来的意思是不怎么样。其实也是想象得到 的,在以前的电话联络中,他得知秦欢的丈夫已调到大市担任教育局局长,而她本 人并没有跟了去。问其原因,她含混着。他就意识到其家庭生活已出现了问题。他 想夫妻有一方升了官或发了财,特别是男人,想不出问题都难。 孟军适时止住这个话题,既然自己不可能再娶秦欢,就不应再纠缠人家夫妻的 瓜葛了,眼下自己要弄清的只是能不能把她搬到卧室那张巨大的床榻上,既不辜负 此行,也不辜负白送的总统套房。当然需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 孟军先把自己这次孟崮之行的来意告诉了秦欢。 秦欢沉静地听着,后问:仪式结束了就回去吗? 孟军说不一定。可能会待几天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秦欢:工程? 孟军点点头:也许吧,哎,秦欢,告诉我,欢不欢迎我来崮城发展,向崮城进 军? 秦欢一笑不答。 孟军又问一遍。 秦欢叹口气说:我欢迎不欢迎不管用,得看市长欢迎不欢迎。 孟军心想尽管秦欢有些偷换概念,却也道出事情的根本,他问句:安市长这个 人怎么样? 秦欢说老百姓反映还不错,干实事,也亲民,成天笑呵呵像个如来佛,不过干 得也挺辛苦。都知道他没啥后台,只能靠“政绩”说话。孟军身在商场,对官场的 一套门儿清,说如今走仕途,靠政绩能上到县处级到顶,再往上,没“根基”就没 戏了。 秦欢问这么绝对? 孟军笑笑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途径…… 他做出点钱的动作。 这时秦欢的手机响了,接起来简短说句你来了?略一停,又说,知道了,十分 钟以后下去。 有人来接秦欢,孟军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会是什么人跟腚追来?应该是 她的“情”。至此也大体晓得此行和秦欢没戏了。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秦欢起身告辞,孟军将前不久从巴黎“老佛爷”店购得的一块名表送给秦欢, 秦欢接了,轻轻一笑,没言声。 孟军本想把秦欢送到宾馆大门外,但顾及到会给秦欢带来不便,就只送到电梯 口。电梯下行后他没立即回房间,怔了一会儿,然后踱到走廊尽头的窗子前,从这 里能望见宾馆大院,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想看看把秦欢迷住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完全没料到为秦欢打开车门的竟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他不胜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