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军是在大堂酒吧与常德在会面的,后者比前者年轻八岁,对前者向以大哥相 称,实际上两人的关系也属于哥们儿弟兄,于公于私都无话不谈。点上饮料,孟军 便把“崮城大哥”的事和盘托出,其愤恨无奈溢于言表。常德在边听边乐,一副怡 然自得的模样。孟军睃他一眼,说你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常德在敛住笑,说我是笑你那个乡下大哥,要认祖归宗,趁早啊,单等人不在 了,再认,不是脑子有病? 孟军说现在还不知他有什么企图。 常德在说:这个先放一边,得先弄清楚这个大哥是真是假。 孟军似没听懂,问什么意思? 常德在说:哦,我没说清楚,就是,这人,是不是与老伯真的有血缘关系。 孟军断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常德在说:得有证据。 孟军问:证据? 常德在说:对。你想一想,他一介农民,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肯定有什么 证据。打官司打的是证据。咱们否认,同样也需要证据。 孟军问:我妈、我大哥都予以否认。这不就是证据? 常德在说:这算不上证据。 孟军问:不算证据? 常德在点点头,说孟哥,别怪我说话直接,我们要把困难想在前面,有言来者 不善善者不来,这事闹不好是要对簿公堂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必须从法律的层面 来考虑问题,否则到时会被动。 孟军沉着脸喝咖啡。 常德在也深沉下来,说:孟哥,首先声明,我绝不怀疑大伯的人品,大伯我见 过,很正直很慈爱的长者。但许多时候人品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特别在那个年代, 兵荒马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个不说,只从捍卫老伯的声誉出发,对这事 也不能等闲视之,先弄清事实,再面对事实,然后加以应对。 孟军不语,却明白常不是危言耸听,他的责任是为自己负责。他开始感到事情 有些麻烦,挠头。 常德在向在远处的女服务员招招手,让她送一盒烟来。孟军知道这是常的习性, 平常不大吸烟的他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便烟不离口,他朝服务员交代:一条软中华。 点上烟,常德在的眼睛开始闪动,以律师对当事人的口吻询问道:孟总,请就 你的所知,讲述一下,孟老将军的人生经历。 孟军慢慢蹙起眉头,似进入回忆,缓缓说道:父亲属蛇,应当是一九一七年出 生,念过私塾,念过公立学堂,在邻村三山口教过书,后来就参加了革命,在崂山 与日本鬼子打游击,再后来参加解放战争,全国解放后历任军分区政委、大军区政 委…… 常德在看着他,让他继续讲。 孟军说下去:父亲在当教师时成了亲,女方是邻村人,他们一直没有生育,父 亲参加革命后离家,全国解放后离了婚。一九五。年和我母亲结婚。 常德在问:老将军离家后回没回去过呢? 孟军说:没有。 常德在问:怎么知道? 孟军说:听我母亲说的。 常德在说:伯母也听老伯说的了? 孟军问:回没回家又有什么要紧? 常德在说:怎么没什么要紧,回家就有可能…… 孟军火辣辣打断说:行了,行了,你们当律师的脑细胞也太活跃了,对你讲, 我父亲就大哥和我两个后,再无他人,这个,我敢打包票。 常德在说:你打包票没用的。 孟军问:那谁打包票有用? 常德在说:这种事谁打包票都没有用。包括老伯本人。 孟军彻底发火:你——常德在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亵渎老伯, 我是从法律上讲事情,比方讲,我是说比方,在法庭上那乡下大哥要提出做亲子鉴 定…… 孟军黑着脸说:人都不在了,还做个鬼鉴定? 常德在说:老伯不在了,可你和大哥还在呀,你们有义务配合法庭…… 孟军眼里冒火:好啊,我配合,一定好好配合,要是DNA 证明他是老爷子的后, 我继续配合分一半家产给他! 常德在轻轻一笑,说:要是真出现这种情况,他自然也会提出财产要求。 孟军哼了一声说:这当然是他所求,只怕没这个命! 常德在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人是成心诈 骗,那他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可要能叫他刮拉上,那还真能叫他肮脏着,对别人也 许不打紧,可对清亮了一辈子的老伯就不一样了。有句话叫盖棺定论,而对老伯就 是揭棺另论。非同小可,其影响不是钱所能衡量的。所以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必须作充分准备,拿出铁证。这样,我明天就下乡去,找相关人员调查,也巧,与 那镇上的王书记曾打过交道,请他帮帮忙…… 常德在的一番话说得孟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刚回“总套”,手机铃响。是秦欢。他调整一下情绪,问句秦欢你在哪儿?秦 欢说在家。他说你过来吧。秦欢说不。他说要不我去看你?秦欢仍说不。他一时语 塞,不知下面该说什么话了。秦欢问:你在崮城还能待几天呢?他说活动因电路故 障后延,拖到哪天难说。有什么指示?秦欢说你这么大人物来了,总得请你吃顿饭 啊。他的心放松了些,吐出口气,笑说:别搞错了咱俩,你可一直是大人物哪,我 请你。秦欢说你请那就算了。他赶紧说好吧好吧,听你的。秦欢问想吃什么?他说 想吃你,你又不批准,随便了。秦欢笑了一声,说吃全羊吧。全国都知道崮城的小 尾寒羊,是吃青草喝山泉水长大。他说就吃羊。正这时,他听到从那边传来一轻柔 声音,像是说了一家饭店的名字。他问是榕榕吗?秦欢说你的耳朵倒尖,哪里是榕 榕,对你讲过榕榕在上海读书嘛。他又问,是你妹妹了?秦欢说我妹妹在深圳,怎 么会是她。他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到底是谁呢?秦欢没好气地说:你查户口啊, 谁?革命同志。“同志”两字像火花一样在头脑中一闪,油然想起他曾看到的那个 来接秦欢的女子。同志?莫非……他的心像被什么撬了一下。 挂了电话,孟军的思绪久久集中在这上面,驱之不散。无论从直觉,还是秦欢 说“革命同志”时的异样口吻,都让他怀疑秦欢有了新的性取向。老天,这可怎么 说呢?他和她在一起时可没现一丝的端倪,相反她是一个不能再女人的女人,不仅 性格温柔贤淑且性感也特别灵敏,哪里都不能碰,一碰就雨水滂沱。若不是畏惧离 婚那惨烈的后遗症,他会真的娶下秦欢。可他不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自己都对自 己失望,何况秦欢?也正因如此,秦欢毕业后没有留在北京,而远嫁崮城。如果自 己的判断没有错,她目前的婚姻状况断不会好,作为已婚女子,只有对丈夫极度失 望才会“转轨”成为“同志族”。其实,那天她已经对此有所表露,她与那局长丈 夫早渐行渐远。他唏嘘不已。 线路未竣工。安市长责成规划局向孟军介绍项目。孟军本来以为会在宾馆的 “总套”里谈,却不是,邓主任和规划局的江处长开一辆奔驰商务车将他拉走了。 文质彬彬的江处长坐在孟军身旁,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规划图纸,展在膝上,说市 长让我为孟总服好务,不胜荣幸。为节省孟总宝贵的时间,我们把程序合并,边谈 边看。孟总您看这样行不行? 孟军说完全行,添麻烦了。 江处长说孟总太客气。 邓主任说孟总不是外人,进行吧。 江处长说:好。局里接到市长指示后,从众多项目中筛选出了四个优加项目, 现在我们去看第一号。一号项目的名称我们暂称“崮城礼赞”,具体说,是在当年 崮山战役旧址打造出一座占地一万亩的老区生态园,集旅游、观光、商务为一体。 既可供国内以至全世界的人来旅游,瞻仰缅怀革命英烈,同时可供影视制作单位前 来拍摄影视作品。老区生态园?孟军在心里思忖着,觉得这个项目的创意有些不同 凡常。他记得在海南的风景点见过苗、黎族群众现场以真人秀的方式展示其日常劳 作,如纺线织布、编席、捣米等,确给游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家乡人意欲打 造的所谓礼赞生态园,其创意绝不亚于前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老区吃老区, 可谓用心良苦。这一刹,心中便对这个项目有所接受。他似乎看到在生态园建成后, 旅客与影视人络绎不绝的热闹景象。 江处长继续介绍着这个项目,随之展望将会带来的无限商机。津津乐道之际, 车已开到山脚下,江处长把身前的图纸胡乱一推,说还是请孟总现场勘察吧,这比 看图纸直观得多。 江处长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沿陡峭的山路往上攀登,时值深秋,遍山红叶在朝 阳下闪着露光,美不胜收。孟军记得那年秋天去抚顺出差,被满山遍野的红叶震撼, 而与之相比,眼前所见其壮丽美艳毫不逊色,“谁不说俺家乡好”,民歌所唱已与 他的心产生共鸣。 攀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远山近岭尽收眼底。江处长遥指前方一圆形山峰, 说那就是举世闻名的崮山。崮山战斗惨烈无比,为消灭盘踞山上的蒋匪军,我们牺 牲了成千上万名子弟兵,战斗结束,当地百姓几乎家家都挂上了烈属牌。孟军沉重 地点着头,他知道这一切,父亲对他讲过,书上讲过,影视里也演过,说满山红叶 是烈士的鲜血染成是毫不为过的。 这时邓主任走到孟军身边,先用手指向右前方山坳处显现于树丛间的白色调的 建筑物,说那就是崮山革命历史博物馆。手往上抬抬,说那就是崮山战役英雄纪念 碑。 孟军肃穆地凝望。 一阵山风吹来,孟军脚步有些不稳,身子晃了晃,江处长赶紧将他扶住,说秋 天风硬,请孟总坚持一会儿,我抓紧时间汇报,说完把手指向崮山下一大片遍布村 落的平坦地,说孟总看到了吗?这一区域就是我们未来老区生态园园地,面山靠城, 是块风水宝地啊。 孟军的职业知性令他的心一动,血亦在身上奔涌。任何一个地产商面对一块属 意宝地都会这般隋不自禁。他想若安真能把这块地给自己,一定投桃报李好好答谢 他。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个生态园市里已经批准立项了吗? 江回答:是,所以才有那么多开发商蜂拥而至,包括许多大有来头的人。这不, 今天一上路我就把手机关了,不然…… 孟军倒是相信他的话,点点头,两眼凝望着前方散落的已陷深秋疮痍的大小山 村,问:百姓搬迁的事,市里已作了安排? 江答:不存在搬迁的问题。 孟军不解地看看江处长,江面呈得意之色,说:市里领导高瞻远瞩,认为既然 叫生态园,不妨就彻底些,弄成原始生态园。现有的一切,均保留下来,包括房屋、 道路、田地,生产、生活设施,好在这里与几十年前没有多少变化,农民用小推车 推粪,用扁担担柴草,用碾子轧米,用石磨磨面,不折不扣的原生态。有剧组来拍 战争题材的影视,基本不用改造环境,也不用从外面请群众演员,附近这几个村里 的村民就能担当起来,既种地养羊,又演戏拿劳务,美着哩。 他问:这个项目会对百姓的生活影响很大,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吗? 江处说:这个倒没有,不过到时会给他们讲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帮他 们加快脱贫步伐是大好事,能有什么意见? 他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讲在前面,说道:江处长做规划工作,经历过的事肯定很 多,征地、拆迁、基建,哪样弄不好就会出乱子,特别是有些具体问题,不事先估 计到难免会出麻烦。比方这个“崮山礼赞”项目,不拆迁,保有原貌,固然有特色, 也省事省力,可要有农户偏要盖新房住,人家有这个权利,你能不让?可真要盖起 来,以后无论旅游还是拍影视都会破坏“原生态”。那么,这个以“原生态”为亮 点的“崮山礼赞”其纯粹性就要打折扣了。 江处点点头说:是这样,是这样,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孟军:怎么不会发生? 江处长一笑说:你想想,他们要是能盖新房早就盖了,不用等到现在吧。当然, 凡事都有例外,假若有人执意要盖,我们的工作会跟上去,相信老区人民是识大体, 顾大局的。爷辈父辈们为革命连命都不惜,自己还有什么权利为一点个人利益而斤 斤计较? 孟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处又说:当然,要是真有个别人不顾全大局,顶风上,我们会依法办事的。 孟军想:依什么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维护原生态法? 江处说,总之,我们有执政能力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孟总大可放心。 听江处说,孟军倒真有些不放心了。在自己家乡搞项目,要是弄得剑拔弩张 (弄不好再死上几个人),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把眼光从江处身上移开,投向远处那条从崮山里流出来的观河,在观河紧贴 山根的地方,一座小村隐现于树木中,那就是他的将军父亲走出来的小孟村,一阵 伤感端的扑上心怀。江处再讲什么他就听不见了。从山上下来后又把另几个项目看 了,尽管孟军已不再用心,却也能评估出这些包括“礼赞”在内的项目皆属“绩优”, 是大有钱赚的。何况还无须融资。他在心里思忖:做呢还是不做?一桩本来条理清 晰的事却颇费斟酌,只因其暗含不同凡常的乖戾。 邓主任将孟军送到那家“韩记”全羊馆。邓问几点来接,孟军说不用接了,你 们忙自己的。江处说孟总别客气有事请打电话。孟军说没问题。邓主任刚要迈步上 车,又停下,转身看着孟军轻声说:孟总对“崮山礼赞”项目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可见孟总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不是一路人。我很敬重。孟军点点头。目送邓上车。 说谢谢。看着车离去,孟军方进店内。此刻秦欢从大堂沙发上站起,朝他摆手一笑。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可以说当初正是这媚媚的一笑,令他心动,随后生发出 一段令他难以忘却的恋情。要说人生不如意八九,那么不能与秦欢永结秦晋,便在 这八九之中了。他不由叹息一声。秦欢明察秋毫,问句:好好的,叹什么气呀。 他赌气似的说:好好的?哪有什么好好的? 秦欢瞅他一眼,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