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一处不大的雅间,小而温馨。坐下后,秦欢从包里拿出一个方盒送到孟军手 里,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件小礼物,孟军笑着打开盒子,见是一条老名 牌皮尔·卡丹腰带,遂问送腰带做啥,是让我把裤子系紧系牢?秦欢脸一红,抢白 说谁管你系紧系牢的事?孟军说是啊,你是不管了,让我伤心。又说我腰带很多, 干吗花这份冤枉钱?秦欢说不是买的。孟军会意地点着头,说明白明白,拆东墙补 西墙。秦欢说去你的。孟军就笑,说秦欢我给你讲个小典故吧。咱们那友好邻邦的 人民总是吃不饱肚子,领袖老金去“老大哥”那里求援。老赫说粮食谁都不富裕呀, 还是扎紧腰带吧。老金说腰带也缺哪,要不,你先发一车皮腰带过来?秦欢被逗得 直乐,说你腰带够用我再送你别的吧,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化妆品,孟军连连摇 头说:我要这个干什么呢?秦欢说送人啊。孟军说没人送。秦欢嘲讽说:别谦虚了 好不好。孟军说我庄严声明,这次来是一个人来的。秦欢说现找一个也很容易的。 孟军说:那你给我找一个?秦欢说要找也轮不到我呀。孟军问:那有谁?秦欢说自 然是接待方了。现在不是有这么种说法:带老婆来嘛,欢迎;带情人来嘛,保密; 一个人来嘛,安排。孟军乐得直笑。这段子他是头一回听说,可仔细一琢磨,还真 他妈的贴近现实。前天中午自己要是留在“会馆”里“休息”不也就“安排”上了 吗?他看看秦欢,长长叹了一口气。秦欢一脸坏笑,说享受这么幸福的生活想不笑 都难,叹啥气呢?孟军沉沉地说:勾起了我的一件心事来。这时服务小姐推门上菜 了。 选这家菜馆,是基于秦欢对孟军的了解,他一直对羊肉情有独钟,同时也基于 对“接待方”的了解,堂堂市长书记断不会让高客吃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捞什子羊。 而那些年自己在孟军的影响下,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一口。记得那年元旦两人在一家 宾馆相聚,天黑时,孟军陡地从床上蹦起,说要带她去吃涮羊肉。那天大雪飘飞, 孟军不畏艰难,开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京郊的那家自称是“全羊人”的羊 肉馆。大吃一顿后回到宾馆已接近午夜时分。开门的服务员听说他们冒大风雪跑了 三个钟头只为吃一顿涮羊肉,摇头说宾馆对面就有一家羊肉馆呀。孟军说知道。秦 欢说那为啥要舍近求远呢?孟军说让你品尝一下“正宗”多跑点路算什么?这端的 让她很感动,就一直记着这档子事。此刻,她望了孟军一眼,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 头。 酒,孟军有意要的“崮城老烧”,就是邓所讲解放军喝了攻山头的本地茅台, 为此,称为“革命小酒”真的是恰如其分。当两人干了第一杯,孟军突然记起“那 时”的秦欢根本不敢碰白酒,一小杯红酒便晕乎乎。想想也真是岁月蹉跎物是人非 啊。 孟军告诉秦欢刚才规划局的人带他看了三个项目,一个是崮城礼赞,一个是崮 城二环路,再一个是全省最高的八十八层摩天大楼。秦欢不屑地说什么都争强好胜, 在小山城盖那么高的楼干啥呢?在上面晒地瓜干吗?孟军被逗乐了。 秦欢尽地主之谊连敬了三杯,抽张餐纸擦擦嘴,问孟军:刚才你说一桩心事, 要不是隐私…… 孟军摇了摇头,说也算不上隐私,闺女。为闺女害愁。秦欢问:闺女不是挺好 的吗?聪明伶俐模样俊,上贵族学校,再说有你做坚强后盾,人生注定会顺风顺水。 孟军拖长腔说可我能跟她一辈子吗? 秦欢说:自然不能,但人家会有自己的生活。 孟军说:自己的生活?设想一下,怎样的生活? 秦欢说:这你就多虑了。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孟军说:是要嫁人,可嫁给什么人? 秦欢调侃说:自然要嫁给男人了。 孟军脸上布满愁云:是,要嫁男人,可如今满世界还能找到一个好男人吗?只 兴别有权,别有钱,一阔脸就变。 秦欢说一竿子打翻满船人。也包括你?孟军苦着脸说应该包括吧,所以更有感 触。 秦欢不语,神情一下子变得黯淡,从孟军的心事,勾起她自己的心事,或者是 对自身婚姻的审度,当初那个对自己如哈巴狗似的男人,调到省里不久,便“换马”, 还不止一匹。可笑又可恨的是,有了新欢便从她这里“全身而退”,偶尔回一趟家, 就像见了个传染病人,沾都不沾。有人把成功男对自家老婆的态度调侃为“一不做, 二不休”,自己亦享受如此待遇。仅从自己的婚姻状况她就能体会到孟军对其女儿 的担忧。 孟军拿出一包烟,试探地递给秦欢一支,秦欢亦接了。点上烟,两人四目相对, 久久不语。 良久,孟军开口说道:大环境让人堪忧,无以为对,所以我想把女儿送出国, 让她以后在国外生活,在那里成家。 秦欢问:国外的男人就没坏的? 孟军说:坏男人哪儿都有,可比例不同,程度不同。 秦欢心想孟军的这种忧患是现实存在的。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自己生的不 是女儿是儿子,且还小,就已经在为他的未来忧虑了。 孟军说:我也晓得,送出去有送出去的问题,国外亲情淡漠,又隔着千山万水, 难以沟通,弄不好这个孩子就是给人家美国养的,与你没啥关系了。 秦欢认同说: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让父母很不好接受。 烤羊排送上来了,孟军端起酒杯敬秦欢,两人干了。放下杯孟军叹了口气,说 :反正甘蔗没有两头甜,要甜,就甜孩子那头吧,只要她幸福,别的就在其次了, 不去想。 秦欢动手为孟军撕下一条肋条,递在孟军手里,说:这个思路是对的。送出去 是首选,何况不存在经济问题。孟军先把烤成暗红色的肋条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吃 将起来,边吃边说:美味啊,美味啊。 秦欢默默看着他吃又问:孩子现在读高中? 孟军说:高二,争取过去读高三,强化一年外语,考大学,倒也顺,只是从小 娇生惯养,自理能力差。一个人放出去不放心,她妈坚持要找一个陪读的…… 秦欢问:保姆? 孟军摇头:不是请保姆,那太显眼,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 秦欢问:那怎样…… 孟军说:目前流行这么一种做法,请一个同年级各方面优秀家庭条件却不允许 出国的孩子,让俩人结伴而行,当然这孩子的一切费用由我们出,条件是在未来的 几年中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秦欢眨巴几下眼。她是头一次听说富人用这种方法送孩子出国,觉得很新奇, 细想想也觉得可行,她不由想起那句“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的话来。 秦欢问:一定是女孩子了。 孟军说:一般来说是这样,要是有一个男孩十分优秀,足以让女儿托付终身, 那就不妨让他们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出去,一块完成学业,一块找工作,而后再正式 结婚。 秦欢说:这种模式可能更好,只是得把人选好选对,还得有感情基础才行,否 则会产生许多问题。 孟军说: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暂不考虑这个选项,就找一个女孩…… 秦欢自言自语:女孩,优秀的穷女孩…… 孟军突然两眼一亮,望着秦欢问:秦欢,你帮我在本地找一个这样的孩子怎样? 秦欢沉思一下,随之点点头,说倒可以试试,我的一个好朋友是做教育工作的, 可以请她给物色物色。 孟军一听喜上眉梢,说:秦欢你帮这个忙,我太高兴了。来,为这个单敬你一 杯。 对饮时“韩记”看家菜“烤羊宝”端上桌。俩人不由对视一眼。 傍晚常德在打来电话,讲他正往市区赶,问怎么见面?孟军说一起吃饭吧。 是一家韩国菜馆。离宾馆不远,孟军先到,在房间里用电话为常“导向”。不 久常风尘仆仆赶到。刚坐定,孟军便问:情况怎样? 常说:算是清楚了。挺复杂。 孟军有些警惕问:复杂?怎么个复杂法?总不能是我的真大哥吧? 常说:说真不能算真,说假不能算假,复杂就复杂在这里。 孟军一怔。 常律师看是饿了,菜一端上来便不顾一切地大吃起来,生菜将烤肉一裹,几乎 不嚼便咽下肚。 孟军皱皱眉头问:中午没吃饭吗? 常点着头,等着嘴里有空闲,说:那书记领着,一户一户找人谈,哪顾得上呢。 孟军耐心等着,常亦适可而止,擦擦嘴,又喝口茶涮涮嗓,就开始说起“情况” :老伯大名孟凤岐,乳名大成,属蛇,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生人。在本村读过三年 私塾,后到邻村姜格庄读公立学堂,十六岁那年在镇上一家成衣铺当学徒,记账, 二十岁到原先就读的学堂当老师,二十一岁娶妻孟王氏,二十三岁离家奔赴抗日前 线…… 孟军不以为然地听着,父亲的人生“履历”他早就烂熟于心,哪里用得着一个 “外人”为他讲述?自己急于知道的是父亲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换句话说就是 这个自称是父亲儿子的人是不是冒牌?无论是真是假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又居心何在? 常自然晓得自己的委托人怀一番怎样的心思,只要他“直奔主题”,然而作为 被委托人的他则必须周详陈述,不能把自己的辛苦工作丢进“黑影”里。于是便不 顾忌孟军的感受,继续有条不紊地讲述着当事人孟凤岐的人生经历:大伯投笔从戎 是受到他的同学刘起玉的召唤,刘当时在黄海边的崂山里担任抗日游击队的小队长, 他晓得大伯数学过硬,算盘打得好,推荐他当了大队事务长。而后大伯就一直奋战 在部队的后勤战线,直到抗日胜利时成为团后勤部长,解放战争时期…… 孟军已是忍无可忍,黑着脸说:德在,对你讲,关于家父的革命业绩一位作家 正在撰写革命回忆录,以后你可以把这次调查所得提供给他,现在…… 常德在说明白明白,咱就直接说“儿子”的事,关于这个人的“儿子”身份, 还是前面说的那句话:说真不能算真,说假不能算假。 孟军压住心中的不快,说这种实打实叫硬的事,怎能模棱两可呢? 常德在说:是啊,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可后来我也搞不清这到底算真还是算 假。 孟军简直有些恼怒了,他克制着,说你们当律师的都有一种职业病,喜欢把话 绕弯说。这样吧,我来提问你回答。 常德在点点头,端杯呷了一口酒。 孟军:我父亲参军离家前和孟王氏有孩子没有? 常德在:这个倒没有。 孟军:父亲在与孟王氏的婚姻存续期间发生过婚外恋吗? 常德在:这个也没有。 孟军:父亲从参加革命到和孟王氏离婚,这中间他回过家吗? 常德在:没有,这个许多人能证明。 孟军:这不就得了。一对不见面的夫妻又怎能生出孩子来?要是生出来了,那 一定是孟王氏不安分,生出个野种孟培仁来。 常德在摇头:这个孟培仁不是孟王氏生的。 孟军惊讶:不是孟王氏生的?那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德在叹了口气,说这档子事年代久远,也只有少数老人才知根知底。说来话 长,我简略说说这期间的过节。 孟军等着。 常道:说起来孟培仁还真是个野孩子哩,是大饥荒那年被孟王氏从村头捡到的, 一岁模样,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孟王氏可怜这孩子,就抱回家养着。到三岁时还 不见有人来寻,便断定他爹妈不在了。于是就在族人的见证下,立下收养字据,正 式成了孟家子嗣。取大名孟培仁。这就是孟培仁的来历。 孟军不住地点头,神情也放松,说:原来是个鱼刺(如此),事情已经清楚明 了,这人虽姓了孟,入了嗣,但与家父是没有一丁点关系的。 常德在说:有的。 孟军:为什么? 常德在:这就说到事情的症结所在,无论从法律还是常理上讲,孟培仁是老伯 的儿子,准确说是老伯与他的合法妻子孟王氏的共同过继子,因为老伯并没有和孟 王氏真正离婚,直到现在。 孟军一怔,大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常德在默然不语,拿起一只烤肉串往嘴里送。却让孟军一把抢下来,狠狠丢在 盘子里,道:你个常德在闹什么妖,讲,闹什么妖? 常德在望着孟军郑重说:不是闹妖,我说的都是实情,是这一带乡下人谁都知 道的实情。你是我的委托人,我必须与你说出真实情况,这样才好应对后面的事。 孟军急急说:不对,我看过爸爸的结婚证,他们是合法夫妻。 常德在摇摇头:从法律上说,在两个人婚姻存续期间,某一个人再婚便犯重婚 罪。 孟军愤愤说: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了,他们结婚快六十年了,到头来竞成了非 法夫妻,可父亲说他和孟王氏是办理了离婚手续的。 常德在说:这个老伯没有说谎,他提出离婚,捎信给乡里,说工作忙不能亲自 回来办理手续,请地方政府帮他解决此事。乡政府回信说没问题。只是因为后来邻 村也有类似的情况,那女人想不通上吊自杀了,乡里就不敢再给老伯办了,想缓一 缓,也不巧,经手的这名乡长调走了,也没跟别人交代这码事,就搁置起来。而孟 王氏还一心一意等着老伯回来,后来觉得不对,便到乡里打听老伯的下落。一次一 次地跑,弄得政府没辙,最后只得说孟凤岐在渡江战役牺牲了,怕她难过才没告诉 她。孟王氏大哭一场,终是死了心。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她与大伯的婚姻继续存 在,理应受到法律的保护。她仍是大伯的合法妻子,孟培仁是大伯的合法养子。 孟军哼了一声说:他合法,我和哥哥倒成了非婚子,不合法了。 常德在说:理论上是这样的。 孟军紧跟句:就是说老父去世,他这个养子比我们更有继承家产的权利。 常德在说:法律上是这样。 孟军点点头说:是这样,只是他就这么钻了法律的空子。 常德在: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人的用意所在。 孟军又哼了一声:怎么不能,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时,孟军的手机响了,是邓主任。告知说纪念馆的线路已经修好。捐赠仪式 定于明天上午进行,问孟军可不可以。孟军稍稍迟疑一下,说可以。 常德在似乎听懂电话内容,却不语。 孟军的脸色很难看,说:老常,有句话叫嗑瓜子嗑出臭虫,就是这样。看来事 情真还有点麻烦,必须认真应对,你看该从哪着手?…… 常德在思忖着说:虽说我是你的律师,毕竟也是外人,意见不好拿,只能提供 建议,供你参考。 孟军说:只管讲。 常德在说:“文化大革命”时都喊一句口号,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孟军说是毛主席语录,都能背。 常德在说:要不就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去做? 孟军等着常说下去。 常德在说:这个孟培仁想认祖归宗,其诉求应该是利益。穷山恶水出刁民,抓 住一根稻草,就不会松手。依我看,不妨找他谈谈,摸摸他有多大的胃口,要小来 小去的,不妨满足他,这样也省得闹腾起来坏了大伯的一世英明。 孟军皱眉思索着。 常德在说:要孟总委实心里不平衡,就任他闹腾去,就算他诉诸法律,想赢也 不可能。我还是想事一闹大,媒体,特别是网络不好控制,必定搬弄是非,错误导 向,就算咱最后打赢官司,舆论也会闹得满城风雨,这就因小失大了,“君子不和 小人斗”的道理也就在此。 孟军半晌无声,也不想常德在的话,排除个人的义愤在外,其实事情的利弊在 心里是很清楚的。捐赠仪式本是替老父歌功颂德的事体,这当中闹出是非,也就因 小失大。哥哥的“指示”也是这个意见。于是,他冲常德在点点头,说:行,老常 就按你的思路办吧,只是要快,明天上午举行仪式,得赶在这之前把这事搞定。 常德在说:那就今晚会会那个孟培仁。 孟军说:对。阻止他明天出现在会场。我这就给邓主任打电话,让他把那人带 到宾馆,咱一块和他谈。 邓的电话几度忙音,终是通了。孟军把想法告诉给邓,邓说他也找“孟老哥”, 没找到,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孟军一下子放宽心,想如此明天的仪式他就参加不上了。 邓又说:对了,孟总有件事我正要向你报告,明天的捐赠仪式又要往后推,安 市长明天要去省里开会,只能再延期,十分抱歉。不过能借机挽留孟总在家乡多住 几天,也是大好事啊。 孟军笑说是好事。心想反正替女儿物色陪读的事也得需要时间,会议延期,正 好做这件事。 就给秦欢拨了电话。 在宾馆大门外孟军与秦欢的“同志”近距离见面。三十七八岁的叶红,一张美 人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长发盘在头上,高贵而典雅,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一件 衬衣,尽显性感。他的身体陡然有了冲动。当着秦欢的面,他觉得自己是几近无耻 了,连忙缩回目光。 秦欢为之介绍:叶红。三中教导处副主任兼语文组组长,市人事局局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