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湨梁村大食堂开火了。 每当开饭前,九小队炊事员老斜火拿着洋铁皮卷成的广播筒满街喊:社员们, 开饭了,带碗带筷一起来。 那声音像雷声一样响,在空中回荡。社员们兴高采烈地涌进食堂,拿着碗到大 锅里舀玉米粥。能放下两三头猪的大杀猪锅里,粥稀稠适中,颜色金黄金黄的,里 面还下有豆。农村人在粥里下豆是生活奢侈的象征,流行有“三年不下豆,盖间瓦 门楼”的说法。大食堂的粥里现在不仅下豆,而且很少只下一种豆。经常是蚕豆、 黄豆、花生豆、玉米豆等交叉着下,有时下两种,有时下三种,有时各种豆全下。 社员们用筷子到大簸箩里扎杠子馍,杠子馍又白又暄腾,随便扎,有人一筷子 扎上三四个。杠子馍在农村是一种很奢侈的馍,是两个馒头连在一起不用刀切开的 大蒸馍。不过在溟梁村人的嘴里,很少光说杠子馍,往往在杠子馍前面要加个“大” 字,有人还故意把“大”字的音拖长。说“大——杠子馍”,就显得很豪气、很富 气。溴梁村过去只有少数富裕人家遇到大喜大庆大节日时才蒸一次大杠子馍。现在 的大食堂顿顿都是大杠子馍。往往是簸箩里的大杠子馍还没完,老斜火和马黑土就 又抬着一笼冒着热气的杠子馍兴冲冲地走来,一边往簸箩里倒、一边对旁边等着扎 馍的人说:“放开肚皮随便吃,大杠子馍有的是,撑死了别怨炊事员。” 舀了下豆粥扎了大杠子馍的人或席地而坐,或坐在收缴来的桌椅板凳上,听着 老榆树上挂的喇叭匣里“大食堂就是好”的歌声,大吃二喝,谈笑不断,热闹非凡。 杀猪锅里金黄金黄的下豆粥从来就没有被喝得见过锅底,大簸箩里热气腾腾又白又 暄腾的大杠子馍从来就没有被吃光过。 社员们尽情享受着吃大食堂的优越性。 在歌声和社员们吃喝笑闹声中,我经常看到司马柳树妈背着司马柳树爹进到院 子,放在固定的柳圈椅子上,然后去打饭菜,用筷子扎大杠子馍。她把两根筷子分 开扎,每根筷子上都扎两三个。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馍自己吃,另一根筷子上的大 杠子馍一口一口地喂司马柳树爹吃。满院的吃饭人快走光了,司马柳树妈还在喂她 的丈夫吃,吃得很香甜,很喜悦。司马柳树爹大概很少有过这样的生活,嘴里不停 地吃,不停地啊啊。别人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柳树妈说:他是高兴,高兴了就啊啊。 大杠子馍太好吃了,吃不够。 终于有一天,司马柳树爹吃出问题来了。那天是司马柳树喂他爹吃,他爹直啊 啊,司马柳树以为他爹还要吃,就不停地喂。岂不知他爹是吃得太多了,想拉屎。 最后憋不住,拉在裤裆里。他爹卧坐在柳圈椅子里,腰带是根细绳子,深深地陷在 胀鼓鼓的肚皮里,怎么也解不开。他爹啊啊的声调就变了,像是在骂人,眼睛里还 有泪水溢出。司马柳树急得两眼直抹泪。炊事员老斜火等人跑来,看看也没办法。 正在这时来了司马柳树妈。她叫老斜火去拿小擀面杖和剪刀来。老斜火很快就拿来 了。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的后背搬出来,用小擀面杖尖尖的头,顺着司马柳树 爹的脊椎骨沟插了进去,细绳子腰带终于从紧勒的肉里被挑了出来,咔嚓一剪刀下 去,周围的人才松了口气。人们问司马柳树妈,这一手哪儿学的?司马柳树妈淡笑 着说:娘家妈。我很小时,还没有遭年馑,娘家爹外出吃酒席,回来后娘家妈经常 这样做。 看来很多绝招都是有家传的。 尽管遇到了这件事,司马柳树妈还是逢人就说:大食堂真是好啊,大食堂就是 像天堂,天堂的饭就是香。要知道这么好,早就该吃大食堂。 我觉得司马柳树妈对大食堂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她一个人在队里劳动,全家 6 口人在大食堂吃饭,回家自己不用做饭,不会再因没有米面而发愁。4 个孩子和 司马柳树爹不仅能吃得饱,还能吃得好,吃得高兴,天天像过年一样,不到一个月 就吃得满面红光。看着司马柳树妈掩饰不住的喜悦,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曾经问 过我的那些话?尤其是说大食堂大家吃、刘财旺懒汉们开了大食堂就白吃他们的那 些话? 大食堂的春风在湨梁村弥漫荡漾,男女老少过去青菜色的脸,现在被吹得像路 沟里、树园里的芍药花,朵朵盛开,红润娇艳。溴梁村的“大跃进”运动也搞得轰 轰烈烈,“大跃进”的高潮正在湨梁村蓬蓬勃勃兴起,全村群众“大跃进”的热情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涨过。 大跃进的各种活动老靳都进行了精心安排。比如小高炉炼铁。湨梁村的大街上,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用土坯垒成的小高炉,家家户户都用小高炉炼铁。小高炉 里填上旧门板、树疙瘩、麦秸、玉米秆、豆秆、铁棍山药秧等柴火,柴火上放着砸 碎的铁锅、铁桶、铁门鼻等。点上柴火,满村烟雾缭绕,呛得人们直咳嗽。县里、 公社检查哪个村大炼钢铁搞得好不好,标志就是看哪个村的烟雾大不大。 一天,老靳听说检查组快到湨梁村了,就让工作员和大队干部往各小队跑,指 导社员们在高炉外面也堆上柴火猛烧。又让一些社员跑进一些没人住的空院,把大 门反锁上,在里面点上一些柴草烧。为了制造更大的烟雾,在那些干燥的柴火上洒 上一些水,或者盖上一层新拔的青草。检查组的老爷们一进村口,黄烟滚滚扑面而 来,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鼻涕眼泪直流。他们拉着老靳的手直往村外跑,一边跑 一边说:“老靳,你们溴梁村的小钢铁炼得不错,炼得真不错。” 再比如拉大车。为了表示人的力气比牲畜大,村里组织进行拉大车比赛。三队 的辛大民赤裸着上身,肚皮上画个红太阳,两个耳朵上挂着大雷炮,双手驾着辕在 溴梁村的那条主街上跑。辛大民满以为没人敢和他叫板,没料到迎头碰见了司马柳 树妈。司马柳树妈也拉一辆大车,也是赤裸着上身,耳朵上系着的两条红绸飘带迎 风摆动,胸前挂朵大红花鲜艳夺目。司马柳树妈双手驾辕,昂首挺胸,一脸神气, 一边拉大车一边唱: 大跃进,像大车, 俺拉大车像飞马, 一天能跑一万里。 转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拉大车。 司马柳树妈的行为着实让全溴梁村的人们对她刮目相看。谁也没有想到她能这 么勇,这么泼,这么能干。以至于以后多少年,湨梁村还流行着一句歇后语,叫 “柳树妈拉大车——真能干”。司马柳树妈在没有吃大食堂前,受司马柳树爹和孩 子们拖累,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劳作,在溴梁村默默无闻。大食堂的富裕生活把她 养育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调动了她火一样的激隋。 老靳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就比男人强。老靳还说:辛大民是哑巴拉大车, 光会拉,不会唱,不知道他给谁拉大车。司马柳树妈比他强,不仅能拉大车,还能 唱“大跃进”,都知道她是为“大跃进”拉大车。最后老靳拍板,司马柳树妈拉大 车比赛拔了头筹,得了第一名。 司马柳树妈成了村里的名人。 王净横说:这娘们儿贼能干,过去咋没发现? 屋檐下的一个老太太低声说:这媳妇咋二半调?活像村北头的疯戏子王丘妈。 晚上,天上明月高挂,地下皎洁如银。司马柳树和他的姐妹们不知到哪里去了, 院子里很安静。蟋蟀和不知名的夜虫们在欢快地歌唱。司马柳树妈像是刚洗过澡, 满头秀发披在肩上,浑身冒着皂角液的香气,靠在街屋前的一棵香椿树上。她已经 完全没有了白天拉大车时的雄姿和潇洒。月光中的她,娇丽妩媚,像仙女下凡一般, 说话像月光一样纯洁柔和。她对我说:你是工作组副组长,恁有文化,带我们往好 日子奔,又住在我家,我一定不能再给你丢人。 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乱得像一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