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场霜冻在夜幕里悄悄降临,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木叶子上挂了一层洁白霜。霜 很薄,在朝霞里闪动晶莹的光。太阳升起来了,还没有升得太高,白霜就化了,化 出一层淡淡的烟雾,很快就消失了。中午的太阳还有些热,照射着霜打后的树木。 树木的叶子一下子就变黄变黑变干,西北风一刮,哗哗啦啦掉在地上。几天后,树 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在大风里呜呜响。冬天来了,来得很快。 大食堂的院子里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主要是饭的质量在下降。开始是大杠子 馍变成了蒸馍,蒸馍比杠子馍整整小了一半还要小。再后来,簸箩里一半是蒸馍一 半是窝窝头。人们已经不用筷子去扎了,而是下手去抓、去抢蒸馍。这是开办大食 堂以来从没有过的。金黄金黄的玉米粥已经看不见了。玉米粥已变得很稀,黄泻泻 的,里面已经没了蚕豆、玉米豆、黄豆和花生豆。 牛大嘴舔着手指头说:过去一个大杠子馍咬了10大口还咬不完,现在一个蒸馍 只咬4 口就咬到手指头了。 刘财旺端着一碗粥,坐在一块土坯上,用筷子敲着碗说风凉话:大食堂是天堂, 天堂里的粥咋就能当镜子照? 每当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背来放进柳圈椅子,再去拿馍舀粥时,蒸馍早被 人抢光了,剩下了几个又硬又冷的窝窝头。粥也很稀。司马柳树一手抓个窝窝头, 另一手抓个蒸馍。牛大嘴的儿子牛小宝突然跑过去,伸手去夺司马柳树的蒸馍。司 马柳树捏得紧,牛小宝只抢走了半个蒸馍。司马柳枝、柳叶、柳花只抢到一个窝窝 头,气得哇哇哭。司马柳树爹咬着干涩的窝窝头,喝着能当镜子照的稀粥,嘴里啊 啊直叫。司马柳树爹很快就又瘦了下来,和吃大食堂前一样。 司马柳树妈以妇女队长的身份去找炊事员老斜火,说:妇女老人孩子都吃不饱, 大食堂咋办成了这样? 老斜火两手一摊说: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快空了。找老靳要,老靳说大队仓库里 的粮食早就被县粮食局调走了,我有啥法?再过几天,窝窝头和稀粥可能也喝不上 了。 司马柳树妈跑去工作组反映大食堂情况。 老靳坐在大队院里的土堆上,看蚂蚁搬家。有的蚂蚁嘴里咬着东西,正往窝里 拖。有的嘴是空的,在快速地穿梭奔忙找食。听完司马柳树妈的话,他吸溜一下口 水,说:吃亏了,吃大亏了。去年夏天小麦亩产实际上不到500 斤,可各村比着往 高里报,虚报得太高、太多,上面按照报的产量每亩征调了1000斤,仓库里的小麦 几乎全征走了。 当时我也在场,禁不住地说了一句:这像不像王祥吹猪?吹得越大,毛刮得越 干净。 老靳没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说:秋庄稼长得不错,但上面要求 “三秋”工作要快,掀起了队与队、村与村、公社与公社比进度、争先进的热潮, 很多玉米随着玉米秆割下来喂了牲口,绿豆、黄豆子没打就连棵埋在地下,像那时 你们一个妇女,一天就出了10亩红薯,把很多红薯都埋在地里。粮食多了不心疼, 糟蹋太多。大食堂都快没有粮食了。溴梁村的9 个小队全都这样。 司马柳树妈的脸红了,半天没再吭声。 老靳想了想,吸溜一下口水又说,大食堂看来不能再这样吃了,要定量。青壮 劳力一顿一个馍,妇女老人孩子一顿半个馍,粥可以放开了喝。 湨梁村的9 个小队大食堂都开始按人定量。 司马柳树妈一家6 口人,每顿只领3 个馍。馍不够吃就喝粥,喝粥灌大肚,总 比饿着强。人们又抢粥喝。司马柳树妈带着柳树、柳枝、柳叶、柳花好不容易挤到 锅边,锅里的粥就剩下锅底一点了。锅底有几个前面抢粥人掉进去的碗和小盆,在 稀粥里晃荡。 司马柳树妈向老靳建议:粥也应定量。不然,妇女老人孩子连粥也喝不上。 老靳说:粥是稀的,咋定? 司马柳树妈说:叫王铁匠用洋铁皮按一碗的量打个勺,两碗的量打个勺,每家 按人数用勺打到饭桶里自己回去分。 每次食堂打粥时,司务长彭孝先喊:王发臭五口人,两大勺一小勺。 孙满收三口人,一大勺一小勺。 王斜火是掌勺的,按照彭孝先喊的打。没过几天,有人骂彭孝先有时把人数喊 错,有时把勺数喊错。也有人骂王斜火,骂他掌勺不公平,经常给干部和关系近的 人家多打。 一天中午,王斜火给司马柳树妈打完粥,后面排队的牛大嘴喊:多打了,多一 勺。 老斜火说:多一勺?不会吧。 牛大嘴说:倒出来量量。 司马柳树妈气呼呼地把桶里的粥倒在一个盆里,老斜火用大、小勺一量,果然 多了一勺。 一天,老靳给我说,近来群众反映有些村干部、司务长和炊事员多吃多占,群 众很有意见。听说前几天九队炊事员老斜火给司马柳树妈多打饭,让群众当场抓住, 影响很不好。一个是大队妇女队长,一个是小队的炊事员,怎么能够这样?他问我 :你和司马柳树妈住一个院子,有没有发现她别的什么迹象? 老靳是地下党出身,有着鹰一样的眼光、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狐狸般的判断能力。 我看着老靳那张长期做地下工作的脸,他的嘴里又在吸溜口水,吸溜的后音拖得还 很长。 我警觉起来。想了想说,有一天后半夜,听见院里“扑通”一声响,好像有什 么东西跌落在院子里。我以为有贼,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了司马柳树妈,她 正从地上捡起一包东西,看看周围没动静就提着东西进上房去了。还有一次也是后 半夜,我去她家上房后面的厕所大便,发现厕所里放着一个小布口袋,摸摸是小米。 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放了一袋小米?抬头看看厕所的外面,月光下小树林里一片 冷清寂静。我迟疑半天没敢拿。清晨我再特意去厕所小便,那袋小米已不见了踪迹。 这些是不是和老斜火有关?我拿不准。 老靳听了说,百分之百是老斜火干的,司马柳树妈肯定和他有关系。 “关系”一词,在农村就是指男女关系。农村人对男女之间偷情说得很含蓄。 我听老靳这么一说,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我最不该说的还有一件事:一天晚上回去,街屋的桌上不知道谁给我放了半小 碗煮熟的黄豆。 话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怎么能给老靳说这些? 我给老靳说这些,本来是想打消老靳对我的怀疑,证明我心胸坦荡,光明磊落, 证明我和司马柳树妈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私情。因为当时我发现老靳看了我一 眼,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间,那双鹰眼鬼火般地闪动了一下,他不仅吸溜一下口水, 还把吸溜的口水咽进了肚里去。 可话一出口,我立马想到了“弄巧成拙”和“此地无银”的典故。老靳会不会 觉察到我和司马柳树妈真有关系? 老靳吸溜完口水,口气坚定地说:司马柳树妈是妇女队长,还有人反映她偷生 产队的粮食。干部多吃多占和偷盗集体粮食是绝对不允许的。更何况司马柳树妈是 个“大跃进”中的名人,省里县里公社里都知道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村干部?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原来有一只蚊子在叮他的脸。 他打迟了,蚊子飞了,没有打着,自己白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轻轻地笑了,提拔司 马柳树妈难道不是你老靳的意见?老靳有些不好意思,他摸着自己刚打过的脸说: 你当时还在县报省报上吹她是个司马家族的女将,好像她比司马懿还强。司马懿啥 时候多吃多占和偷过粮食? 老靳说完,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