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靳是个果敢决断的工作组组长,很快就免去了司马柳树妈妇女队长的职务, 重新起用了王希英。老靳说湨梁村能干的妇女太少了,挑来挑去还是王希英合适。 女人之间的妒忌像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非常可怕。王希英自从被撤销妇女队长 那天就恨上了司马柳树妈,官复原职后就更是死死盯上了司马柳树妈。她不断给工 作组反映司马柳树妈的问题。她说:司马柳树妈在地里拉出的屎,我偷偷去检查过, 发现屎里有没消化的麦籽。都春天了,别人都吃树叶野菜,她从哪儿弄的麦籽吃? 这肯定和炊事员老斜火有关系。 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偷捋过生产队的麦子,那几棵麦是长在王家祖坟上的,她 跑过去捋下来搓搓吃了。 打麦场上的木桩上挂的玉米穗,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路过时偷偷揪了几个别在 了腰里。 有人看见司马柳树妈在天糊糊明时,偷刨队里平整好的土地,寻找去年秋天埋 在地下的红薯,把平展展的地刨得跟猪拱的一样。 总之,妇女队长王希英把有关司马柳树妈的坏信息,源源不断地吹到了老靳和 工作组的耳朵里。 说实话,我亲眼看见司马柳树妈一家生活的艰辛。4 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每天 要吃要喝。司马柳树爹病瘫在床,不停地用棍敲打窗户,不停地啊啊叫。吃,成了 司马柳树妈一家人天大的事。 春天来了,但院里并没有春天的气息。树的嫩芽刚刚冒出来,司马柳树妈就带 着司马柳树、柳枝、柳叶把这些树的嫩芽捋下来吃了。臭椿树芽很臭,柿子树芽很 涩,楝树芽很苦,司马柳树妈都把它们放在洋铁桶里煮了,再在清水里泡泡,然后 捏成一个一个团子塞进嘴里吃。司马柳花小,吃不进臭涩苦的树叶,饿得哇哇直哭, 喊着要喝粥,要吃馍。司马柳树妈抱着她,把树叶放在自己的嘴里嚼,嚼成糊糊吐 出来,塞到司马柳花的嘴里。 榆树芽没有异味,连着捋几茬后就不再出芽了,村里人说榆树被狙死了。司马 柳树妈把院子里的几棵榆树皮剥下来,撕出第二层又白又嫩的细皮,剪成寸段晒干 了,放在碾子上碾,然后磨成粉,再熬成榆树皮面粥。 司马柳树妈告诉我:榆树皮面粥很黏,像胶,撕扯不断。喝时必须先放凉了, 憋着一口气,一下子全部喝进肚子。绝对不能长时间地在碗里留一些、嘴里含一些、 肚子里进一些。因为有人喝时倒不过气来被噎死了。 我经常看到司马柳树妈和她的孩子们端着一碗放凉了的榆树皮面粥,在大口大 口地憋气。以后好几年,司马柳树妈的院子里就再没有看见活着的榆树。 春天,不仅司马柳树妈家的院子里没有春天的气息,整个湨梁村都天干地荒, 没有了春天的气息。正是小麦苗分蘖的季节,天没下一滴雨,麦地裂得口子像小孩 嘴一样,麦苗分蘖不好,长得稀稀拉拉,叶子一天到晚蔫着。村里村外的野菜、野 花和柳树、槐树、椿树等树的叶子被饥饿的人们吃光了,榆树皮也被剥光了。 牛大嘴常说:每天最想听到的声音是,老斜火用洋铁皮卷成的广播筒喊:社员 们,开饭了,带碗带筷一起来!可老斜火早已不再这么喊了。这个老不死的,只是 半死不活地喊几声开饭了,就不再喊了。 牛大嘴说时,经常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伸脖子把嘴里仅有的一点口水咽进 肚去。他还说,更可恶的是打饭时,不仅司务长彭孝先还是像以前那样,故意把社 员家的人数和大勺小勺的数念错,而且掌勺的老斜火也开始不停地抖动饭勺,有时 还抖动得很厉害,经常是一勺粥从锅里舀出来时是满的,倒进社员桶里时就剩七八 分满了。 很多社员都说,彭孝先和老斜火这么做,是想多剩下饭给自己和跟自己好的人 吃。群众编顺口溜说: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 一天深夜,老靳把我叫到大队部,王希英也在。老靳说今天晚上有情况,他像 当年做地下党一样,很神秘、很严肃地宣布了这次行动的纪律。然后跟着王希英, 我们悄悄来到九队食堂大院。 王希英指着大院土墙上的一个豁口说:司马柳树妈就是从这儿跳进去的。 当我知道了是关于司马柳树妈的事情,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有说不出的滋味。 老靳的手里拿一把食堂大院门的钥匙,全村9 个小队的食堂和仓库他都拿有钥 匙。他打开锁,又把一小瓶液体倒在门轴上。事后我才知道,那瓶里的液体是润滑 双轮双铧犁的油。老靳轻轻一推,厚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我又一次领教了老 靳的老练和狡猾。 大院里静悄悄的。我们蹑手蹑脚地先来到食堂,食堂的门锁着,听听里面没有 动静。又来到仓库,仓库的门也锁着。耳朵贴在门上、窗户上听,也没有任何动静。 王希英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定。她对老靳说:不会错,一点也不会错。我 晚上没吃饭就盯着司马柳树妈,直到启明星挂到天上时,清清楚楚看见她从那个豁 口跳进了食堂院子。 老靳摆摆手,示意王希英不要再出声。 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老靳自从进了食堂院子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吸溜过口水。 我想让他吸溜,吸溜出“咝咝”的声响,声响越大越好。但他始终没有吸溜,好像 他根本没有这个习惯似的。 朦胧的夜色中,我看见地面上有一片旧瓦,就故意使劲踩到瓦上,“咔吧”一 声旧瓦碎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响,有些大。 王希英吓得一惊,老靳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毕竟是老靳。他睁大了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夜幕下的院子。用猎狗一样 的鼻子,细细地嗅着大院里的气息。片刻,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狐狸,轻轻走到了 藏红薯的地窖旁边。 红薯窖是在地上挖的坑,约有三四丈长、两丈多宽、一丈多深,上面架着木棍, 木棍上覆盖着两尺多厚的玉米秆和麦秸,麦秸上抹一层泥。红薯窖上有两个洋铁皮 做的拔气筒,通往下面的地窖里,倒换着窖里的空气。老靳把耳朵贴在一个拔气筒 上听。听了一会儿,有些兴奋起来。他让我去听。 我听见窖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很低,闷闷的,听不清说的啥,也听不清是 谁,但感觉到男的很欢乐。女的声音时大时小,仔细听像是司马柳树妈。 王希英听到了司马柳树妈的声音后,英雄般地笑了。 老靳要抓现行,拉着我们躲在墙角的偏僻处,等着红薯窖里的人出来。我看着 夜幕下的红薯窖,想着红薯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耳朵里响着那个男人闷闷的欢乐声, 我周身的血液在快速跳动,心中燃烧起仇恨的火焰。我看了老靳一眼,发现他也正 看着我。我的脸立刻红了,心里的烈火一下子蹿到脸上,脸上发起烧来。不过好在 是夜里,老靳肯定没有看见我发红的脸。 红薯窖里的人终于出来了。先出来是男的,像一只钻出洞的老鼠,四下望望, 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就弯腰伸手拉出了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老靳猛地打开手电筒, 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那个男的脸上。 我们大吃一惊。 立刻,王希英像被杀了一刀,号啕大哭起来,接着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男的, 又抓又打。司马柳树妈看见了我,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手猛地抖动一下,抱着的小 布口袋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红薯滚落出来。老靳阴沉着脸,半天没吭声。王希英 疯子一样在撒泼。我们都没有想到,从红薯窖里出来的那个男的不是炊事员老斜火, 而是王希英的丈夫九小队司务长彭孝先。 树上的鸟儿们受到惊吓,鸣叫着扑扑棱棱飞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