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批斗司马柳树妈大会在溴梁村大队部的院子进行。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进到院子,稀稀拉拉地坐成一个半圆圈。听村里人说,湨梁 村开大会形成的这种阵势是有根源的。原来开大会时,全村社员坐成一个圆圈,大 队长王净横站在圈中间讲话,手舞足蹈,眉色飞扬。不知道谁私下说,这阵势多像 黄河滩人弄的耍猴场?王净横像猴在中间玩,社员们围着一个圆圈在耍他。这话在 村里传开,有人就背后都叫他王猴子。传到了王净横的耳朵里,他很气愤。他思考 再三,反复琢磨,就改成了现在这种阵势:社员们只能坐半圈。半圈的两头之间有 一条无形的直线,王净横的固定位置在直线的中间。直线的另半圈空无一人,但它 是王净横一个人的地盘。这象征着他的权威,他的势力,他的至高无上,他一个人 能顶着全村的人。工作组进村后开会,也沿用了这种阵势。 湨梁村社员们自觉摆好了半圆圈的阵势,等着开会。大队长王净横来了,他站 到直线中间位置,挥着手喊大家:坐开了,坐开了,坐成一个圆圈。 人们不明白为啥突然要改变多年形成的阵势,半天没人动。王净横就点了几个 人的名字,让他们带头,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些人只好站起来,坐到了空着的半圈 位置。一个圆圈的会场形成了。 批斗司马柳树妈的会场弄成这样的阵势,是王净横向工作组建议的。他提出摆 成这样的圆圈阵势,大概是想起了黄河滩人的耍猴场,想像当年全村社员耍自己那 样耍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被两个基干民兵带到了会场,站在圆圈的中间。按照老靳的要求, 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要分开批斗,免得两个人在批斗中互相串供。现在的彭孝先还 关在第三小队的空仓库里。 司马柳树妈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仔细看,她好像也并 不觉得太羞怯,也没有显得太害怕。我又一次想到了她赤裸着上身,耳朵上戴红绸、 胸前挂红花、嘴里唱着歌拉大车比赛时的雄姿和潇洒。 大队长王净横是第一个上去质问司马柳树妈的。他说:你为啥偷东西? 司马柳树妈说:没吃的,孩子和他爹要活,不偷吃啥? 王净横问:你为啥恁不要脸,和别的男人搞腐化? 司马柳树妈白了他一眼,说:你为啥没有妈? 这一句在我看来是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回答,会场上的社员们竟然“哄”地大 笑起来,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王净横的脸立刻红得像猪肝。 后来湨梁村的人告诉我,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遭蝗灾时,没东西吃, 饿死了很多人。王净横妈丢下她的几个孩子和丈夫,跟县城里一个摆摊卖烧饼的瘸 腿男人跑了。当时王净横10多岁,最小的妹妹才3 岁多。解放后,王净横和他爹托 人到处找,有人说那个卖烧饼的瘸腿男人后来没有烧饼卖了,就把他妈卖给了洛阳 的一家妓院,弄了点本钱又到别处卖烧饼去了。也有人说他妈往陕西跑,没跑到三 门峡就饿死了。反正到现在也没有见到王净横妈的踪迹。 司马柳树妈在这样的场合质问王净横这样的话,是全村人都没有想到的。她令 王净横羞愧得无地自容,就像是用刀子直往他的心窝里戳。 王净横暴怒起来,伸手一个耳光,扇在司马柳树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呸” 地一口痰吐在王净横的脸上。 王净横脱下一只鞋拿在手上,跳过去用鞋抽打司马柳树妈。鞋底打在司马柳树 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的鼻子嘴里立刻有鲜血流了出来。 司马柳树妈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猛扑过去,在王净横的脸上咬,咬得王净横哇 哇直叫。 会场上社员们立刻闹腾起来。 几个年轻人很快跑到会场中间,拉开了厮打在一起的司马柳树妈和王净横。有 一个叫司马柳墩的小伙子夺过王净横手里的鞋,扔出了会场。王净横的腮帮上、耳 朵上有血流了下来。 有人质问王净横:为啥打人?兴你问柳树妈,就不兴柳树妈问你? 有人说王净横:问你为啥没有妈,哪儿错了?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我发现护着司马柳树妈的人大多是司马家族的。 也有人在帮王净横擦脸上的血,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还揭别人短,太 不要脸了。 这些人里有王姓家族的,也有包括刘财旺、牛大嘴在内的杂姓人。 老靳喝令大家:安静,安静,都回去坐下。他批评了王净横,说你是大队长, 怎么能动手打人?这又不是当年斗争地主恶霸,司马柳树妈是个贫农,主要批斗她 的作风问题和偷盗行为,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王净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不服气,说:贫农咋啦?贫农就该偷东西养汉? 话音未落,王希英跑上前,用食指在离司马柳树妈的脸大约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像敲打锣鼓点似的,不停地做敲打状。这样的动作溴梁村人叫端脸,象征着最大的 仇恨、蔑视和侮辱。她端着司马柳树妈的脸,歇斯底里地喊:臭破鞋,养汉精,你 到底还要不要脸? 王净横捂着被咬烂的脸,附和道:对,要不要脸? 司马柳树妈抹一把脸上的血,倔犟地说:先要命。命都没了,哪还有脸? 正在这时,司马柳树拉着柳枝、柳叶、柳花到了会场。司马柳树眼睛里没有泪 水,3 个妹妹大声哭着,一起扑向妈妈。司马柳树妈弯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儿女哭, 抽泣着说:苦命的孩子,妈养不活你们,湨梁村咱不待了,找你舅舅去吧。 不知道啥时候,司马柳树爹来了,是一个小伙子背他来的,后面还跟着四五个 女人,一个五十多岁,另外几个都很年轻。那几个女人跑过去,推开司马柳树姊妹 几个,撕拽司马柳树妈的头发,用手打司马柳树妈的脸,嘴里骂着很难听的话。司 马柳树抱住其中一个女人,在她的大腿上猛咬,咬得那个女的“娘啊娘啊”直喊。 司马柳墩等人拉开了那几个疯了似的女人。司马柳树爹嘴里啊啊喊叫着,手里拿着 那根敲窗户的棍,就像在家里要饭吃时敲窗户一样,往司马柳树妈身上乱打。一棍 子敲在司马柳树妈的头上,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 会场上又乱起来。 斗争会没办法再开下去,老靳宣布批斗会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