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队部,工作组和大队干部研究对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咋处理。王希英是彭孝 先的老婆,老靳要她回避,她没参加会议。我发现王净横的脸上好几个牙印,有两 个咬得太深,还在出血。会上两种意见争执不下。 王净横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猖狂破坏“大跃进”大食堂,批斗会上拒 不接受改造,大咬革命干部,是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立即逮捕法办。 他的意见得到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组成员的同意。 我说:古人讲民以食为天。春秋时期有个先人叫管仲,他说仓廪实则知礼节, 衣食足则知荣耻。司马柳树妈说命都没了,哪还有脸?这话有一定道理。这件事我 看就算了吧,不能再说了,再说会出人命的。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员同意我的意 见。 王净横说:不法办司马柳树妈,要都像她那样去偷,去抢,去养汉,大食堂还 咋吃? 我说:要法办就先办彭孝先。他身为小队干部,利用职权,多吃多占,勾引妇 女,品质恶劣,是典型的坏分子。 我知道彭孝先是王希英的丈夫,是王氏家族的女婿,第九小队王姓人多,彭孝 先当司务长,王姓人吃大食堂没少沾他的光,我就拿他当撒手锏。 王净横说:我问过彭孝先,他说是司马柳树妈想吃红薯,勾引了他。他是革命 干部,意志一时薄弱,被司马柳树妈利用了。 我说:彭孝先的嘴里很少说过实话。据群众反映,他勾引的不止司马柳树妈一 个。 老靳觉得很难有统一意见,就说再研究吧,会就散了。 散会后,老靳把我留下,说要跟我谈谈。 老靳站起身来两只手掏着裤口袋,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背对着我,吸溜一下 口水问:在食堂院里,你把啥东西弄得那么响? 我说:瓦,一个旧瓦。 老靳说:光溜溜的地,就一个瓦,我绕过去了,你就偏偏踩上了? 我说:我没你眼好。 老靳转过身说:老薛,眼好还是心好?你最清楚。刚才在会上,你说的……对 ……还是……不对? 我说:哪儿不对? 老靳没回答我,像口吃似的,故意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早……有人 ……反映,说你们……有……关系。我……点拨过,可你……没说……实话。 我有些气愤了,站起来说:老靳,说话要有根据。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继续说:“听说……帮洗……臭袜子,还有……内裤……” 然后就不吭声了。 老靳真会说话,话说得真艺术。他先说“听说”,又不说谁“帮洗”,“帮洗” 的还是“臭袜子”“还有内裤”,下面就又没话了。老靳像是在审犯人,只提示关 键词,给我留下了回答问题的广阔空间。 我看了老靳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停了一会儿,又吸溜一下口水后,以同样的方式问了一些问题。总的意思 是,司马柳树妈在村里夸我肚子里墨水多,有文化,写过书,写过很多文章都登在 报纸上,是个大文化人。还特意提到了我说的那半碗煮熟的黄豆。老靳最后吸溜一 下口水说:“干柴烈火的,能是啥……关系?” 我真的很佩服老靳。 但老靳不知道,我到湨梁村不到几个月,就和司马柳树妈好上了。 那天我病了,发高烧,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女人。是 司马柳树妈。她说在帮我收拾屋子时,看见桌子上我写的书,报纸上我写的文章, 她娘家爷爷是教私塾的,自己小时候也认得一些字,就是太浅。她很崇敬我,崇敬 我有文化,是个大文化人。她说工作组到村里来,搞“大跃进”,吃大食堂,就是 要让社员们过好日子。她对我说:冲着你是工作组组长,我一定会好好参加“大跃 进”。 老靳并不知道,司马柳树妈在“大跃进”中的突出表现其实是和我有关系的。 司马柳树妈对我说:柳树爹瘫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每天只会啊啊,孩子们又 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很苦。你住进这个院子,我心里才亮堂些。你病了, 单身一人,一定孤得慌,躺在身边陪陪你。 对天发誓,司马柳树妈那天晚上和我躺在一起,也仅仅只是躺在一起,相互之 间啥也没做。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贴着她鲜活的肉体,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香 气,心里旌旗摇动,魂不守舍,有着强烈的冲动。但没有越线。男女之间越是冲动, 越不越线,双方的感情积累就会越厚重,就越是显得神圣、神秘、高贵和高尚,就 越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两条水流迎头冲向同一条堤坝,水流越急,堤坝越高, 两边的水就积聚得越深,蕴含的能量就越大。一旦堤坝垮了,两股水溶在一起,就 变得平平淡淡,变得索然无味,它们的能量就消失了,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就会荡然 无存。 司马柳树妈和我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明显感到她那两个窝窝头大小的乳房 柔软、温热、细滑。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身上滑过,像揪着我的灵魂在走动。我始 终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因为我病着,浑身无力,但我很享受,很满足。 司马柳树妈对我喃喃细语,说她也很满足,说能和我做个伴,能陪着我躺在一 起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我对司马柳树妈的不满或者叫仇恨,是从我发现了有人往院里扔东西、在厕所 发现那一袋小米和那半碗煮熟的黄豆开始的。 这些事情后来我从没问过她。这种事不能问,谁都有秘密。有的秘密能够点破, 有的秘密不能点破。粮食这么紧缺,还有谁能往她院里扔东西?还有,谁能深夜把 小米放到她家厕所里?她给我送的半碗黄豆又是哪儿来的? 这些秘密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我却都告诉了老靳。为什么当时话一出口我就想 自己扇自己嘴巴?就是我把不该说的秘密都告诉了老靳。 告诉老靳这些秘密,并不因为我是溴梁村的工作组副组长,有责任向组长反映 这些情况。掏心窝子说,告诉老靳这些秘密根本不是出于我的责任,是因为我已经 发现了老靳在怀疑我和司马柳树妈的关系。 老靳每当和我谈起有关事情时,总是漫不经心地“咝咝”吸溜口水,吸溜得我 心惊肉跳。他每吸溜一下口水,好像是吸走了我心中的秘密,坚定了一分他对我的 怀疑。老靳是个很可怕的人。反右派时老靳是农工局党支部书记,局里12个人有8 个被打成右派,其中有个人和老靳是山西老乡,平时和他关系也不错。一天这个人 在办公室开玩笑说“互助组好是好,牛头能用麻秆挑”。老靳连续吸溜了两下口水, 说他恶毒攻击互助组,互助组的牛怎么会瘦得用麻秆就能挑起来?第二天这个人就 被打成了右派。老靳给了他的那个老乡一把笤帚,让他打扫厕所去了,一直打扫到 现在。我害怕老靳吸溜口水,尤其害怕他不停地吸溜口水。因此,我要向老靳表明 我的清白,我要他消除对我的怀疑。 其实,我告诉老靳那些秘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恨司马柳树妈。我恨她对我的不 忠诚,不专一,恨她在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司马柳树妈并不知道我发现了她的这些秘密,更不知道我把她的这些秘密已经 报告给了老靳。她每天照常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叠被子,开水瓶里灌满滚烫滚烫 的水。她只要看见我,就两眼秋波闪动,嘴唇微微张合,两手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 抚摸。我知道她想和我亲近。 我用坚毅的目光拒绝了她。我不能容忍她在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虽然她 和我躺在一起时堤坝高筑,两个充满激情的肉体也仅仅只是躺在一起而已。尤其发 现了她和彭孝先在红薯窖里偷情后,我对她的仇恨更加强烈。 本来,在研究如何处理司马柳树妈时,我心灵深处和王净横的意见是一样的, 把她定为坏分子,逮捕法办,关进监狱,以解除我心头之恨。我说不清当时为啥态 度会突然转变,坚决地和王净横截然对立。没想到我这样做,让老靳更加坚定了他 对我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