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回到司马柳树妈家的街屋时,天已经很黑了。我心里很乱。想起老靳给我说 的话,句句像小虫子,在心里不停地乱钻乱爬,难受得慌。点上煤油灯,昏黄的灯 光下,我看见屋里的一切都还是早上起床时那样,被子床单胡乱摊在床上,脏衣服 扔在椅子上,桌子上的茶杯口敞开着,盖子不知道放在啥地方了。拿起暖水瓶想倒 水喝,发现里面空空的,猛然想起昨天就是空的。 屋里的光开始昏暗下来,窗台上的煤油灯火慢慢变小,忽闪几下就熄灭了。屋 里完全黑了。我知道煤油灯里的煤油已经耗尽了。这种情况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我躺在床上,感到从没有过的孤慌。眼前漆黑的夜幕遮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 唯有我的心还在像江河一样波澜起伏,奔流不息。 我想到了司马柳树妈对我的种种好处。想到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面条。想 到了她说“冲着你是工作组组长,我一定要好好参加大跃进”。想到了她给我布置 收拾的这个温馨舒适的屋子。想到了她柔软温热细滑的肉体和揪着我灵魂走动的手。 总之,想到的都是司马柳树妈给我的关心照顾,给我的享受和满足。 我想到了批斗会。眼前又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她那被王净横用鞋底打流血的脸, 晃动着她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在咬王净横的脸。晃动着那几个疯了一样的女人撕拽 她的头发,用巴掌打她的脸。晃动着司马柳树爹用棍子打破她的头,头上流出鲜红 的血。耳朵里不停回响着她搂抱着儿女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响着她说的那句 “命都没了,哪还有脸”的话。 我心里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扎得我心惊肉跳,疼得我直想掉眼泪。 屋外的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婉悲凉。我知道天已经是后半夜了。睡不着, 想去厕所。我来到司马柳树家上房后面的厕所蹲下,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上厕所的必 要。这时,听见有声音。我站起身来,见一个黑影用脚在跺司马柳树上房的后沿墙。 声音不大,但很沉重。跺了两脚后,那个黑影直奔厕所走来,没想到在厕所里碰上 了我。 我严厉地低声喝黑影别动。黑影没动,站在那儿。仔细看着黑影,是个中年男 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东西。这是一张我不认识的脸。但我肯定, 他一定和那次厕所里发现的半布袋小米有关,一定是司马柳树妈在我之外的那个男 人。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是溴梁村工作组组长。驻村工作组在那时的农村是最有 权威的,主宰着村里的一切。 正在这时,司马柳树从家里跑来,紧紧拉着那男人的手说:这是我舅舅。 司马柳树妈的哥哥说,他家住在黄河南边。黄河南边农村的大食堂早就散火了, 搞单干。社员们分到了自留地、饲料地,还可以开小片荒种粮。路沟、坟地、树林、 河堤,只要有空闲地都可以开垦种粮。自己的房前屋后,也可以种瓜种豆。谁种谁 收谁吃,社员们家家都有粮食吃。 从司马柳树妈哥哥的嘴里,我知道了以往所不知道的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的小名叫璧玉,娘家在黄河南边巩县。1943年,当地人说民国三十 二年,河南遭遇了蝗灾旱灾,树皮草根都吃光了,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就没气了。 璧玉爹饿死了,璧玉妈带着璧玉的哥哥、弟弟、妹妹坐一条破船漂到黄河北边躲灾 荒。他们发现了半畦萝卜,就拔了几个,还没吃几口就被一个男人抓住了。这个男 人就是溴梁村的司马百思,他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他说:抓住小偷,要剁一个手 指头。你们看剁谁的? 母亲说:剁我的,孩子们太小。 哥哥说:剁我的,少一个指头没啥。 璧玉说:剁我的,我迟早要嫁人。 司马百思看着有一副美人胎的璧玉,笑了。他说:谁的也不剁,把这个闺女留 下吧,给我当儿媳妇。 璧玉妈满口答应了。全家人吃了一顿萝卜,娘背着一升小米带着其他几个儿女 走了。璧玉趴在地上给娘磕了几个头,留在了司马百思家。解放那年,娘惦记着璧 玉,让哥哥到溴梁村找她。璧玉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告诉哥哥,司马柳树 爹叫司马魁,已经娶了一房妻子,生的全是女孩。她当了二房。解放后实行一夫一 妻,司马魁就和大老婆离了婚,和璧玉一起过。没想到璧玉又生了3 个孩子后,他 得了一场病就再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只会啊啊。 从厕所回来,我连夜去找老靳。 老靳的屋里人声嘈杂,很乱,王净横和在批斗会上打骂司马柳树妈的那几个女 人都在。老靳看见我,就让那几个女人走了。我把刚才的情况给老靳做了汇报。老 靳听得很认真,他吸溜一下口水说:风言风语听说过黄河南面的事,可不知道是真 是假。 王净横捂着被司马柳树妈咬破的脸,说:肯定是造谣。她哥散布反动言论,恶 毒攻击大食堂,是个流窜的反革命分子,马上派民兵去抓吧? 老靳说:把他叫来问问情况再说吧。 王净横去了。 老靳对我说:刚才那几个女人,是司马魁的大老婆和四个女儿。她们说柳树妈 为嘴不要脸,败坏了司马家族的门风。司马家族在湨梁村,在温县,以至在全国, 都是很有名望的,提到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这些司马家族的先人,天下谁人不 知?司马柳树妈当年也借助于司马家族的这些先人才上的报纸,名扬全县全省全国。 司马家族绝不能再容下这种人。她们要求政府让司马柳树妈和司马魁离婚,大老婆 要和司马魁复婚。 司马家族在溟梁村并不是大家族。但由于祖上出过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 司马家族的人到现在依然显摆着祖上的威风和排场。连半憨半傻的司马炮也经常歪 着嘴,流着口水,不清不楚地说:我们老祖宗当年可比你老靳威风,你老靳恁厉害, 不是也没见过诸葛亮? 我看过《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看了这些书就很崇拜司马懿。我觉得他雄 才大略,勇谋超世,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人物。我印象中隐约记得一幕:曹爽 派人刺探司马懿身体状况,想把他杀掉。司马懿装着得了风痹病,喂饭饭从口中流 出,穿衣衣服掉在地上,话也说不清楚,只会啊啊。看来是风烛残年,将不久于人 世了,结果骗过了曹爽。曹爽陪魏帝曹芳去洛阳城外祭奠祖陵时,司马懿脱去伪装, 威风凛凛地指挥军队封闭城门,举行兵变,挟持皇后发诏书罢免曹爽,为司马家族 登上皇帝宝座打开了通道,三国归晋,司马炎最终当上了皇帝。司马家族的这种行 为一直为以后一千多年来的封建道德所不容,说他们利用欺骗手段夺取天下。但是 在湨梁村,司马家族却一直为他们先人的雄才大略而自豪。他们认为,古往今来那 些成就大业者,这种手段有几个人没用过? 司马魁有点像他的祖上司马懿,饭来张口还经常流出口外,衣来伸手也经常掉 在地上,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啊啊。平时看不出他头脑清醒,以为他是个靠喂饭喂 水度日的行尸走肉,没想到他得知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偷情后不仅头脑清醒,而且 疯狂得像一条健壮的狗,咬得司马柳树妈遍体鳞伤。我暗自庆幸,庆幸我和司马柳 树妈躺在街屋床上时没被他发现,否则我的头上也会被他用棍子敲得鲜血流淌。 司马魁在批斗会上用棍子敲打司马柳树妈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当时觉得他应该 去敲打彭孝先,至少应该去敲打用鞋底抽打自己老婆的王净横。但他没有,他把满 腔仇恨撒在日夜陪伴自己,每天给自己喂水喂饭,给自己端屎端尿,给自己生儿育 女的老婆身上。事后有人指责司马柳树爹,司马家族的人说王净横、王希英、彭孝 先都是村干部,他哪儿敢?敲打司马柳树妈是因为她丢了司马家族的脸。 司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拥下来找工作组。他脸上肌肉扭曲,一只手挥舞着 棍子,嘴里不停地啊啊。大老婆解释说:老魁的意思是坚决和那个养汉精离婚,工 作组要是不批准,他要碰死在你们面前。 司马魁是个很古怪的人。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经常昂着头眯着眼往天上看, 好像天上有五彩缤纷的景色,让他永远看不够似的。每当我进了院子,他明明知道 是我,却从来就没有低下过他那高贵的头用双眼看我。现在,他却不时地低下他那 高贵的头用眼睛瞟着我,目光呆滞却暗射锋芒,刺得我心里有些发毛。因为我心里 有鬼,怕司马魁在我没有注意时用棍子敲我。 老靳问我:老薛你啥意见? 我觉得这个时候和司马魁站在一起是明智的选择。再说司马柳树妈和这个半死 不活的司马魁待在一起如同守活寡一般,离了婚,也是一种解脱。同时在我的心灵 深处还有别的想法,这些想法是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我很干脆地回答老靳说:离 吧,离吧,离了也好。 司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拥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