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高工睡不着觉在这条军舰上是著名的,每一个舰员都知道,舰上有一个神奇 的老头儿,自从起航,他就整天整夜不睡觉。但是,大家都没当回事,因为在长期 远航的军舰上睡不着觉一点也不稀罕,不过是时差,不过是生物钟而已。再说,在 如此漫长的远航任务中,即便那些天天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们,失眠的也大有人在, 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头儿哪来那么多瞌睡,每天有那么一分钟闭闭眼睛,安慰一下因 失眠而过度劳作的眼皮,也就行了。 但是,舰长不能同意大家的看法,尽管他十分了解赵高工的生活和工作习性, 但他还是要求舰上军医曹少校协助随舰的医学专家苗军医,每周给赵高工检查两次 身体,因为军舰要顺利地完成大半年的远航任务,这个老头儿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重 要保证。 舰上军医曹少校根本没当回事,他太熟悉赵高工了,自从分到这条舰上当军医, 他曾好几次和赵高工一同远航,对赵高工的了解比了解他自己还要多。他一再说, 没事儿,这老头儿是铁打的,睡不着时你就当他是永不停息的发动机,该睡觉时他 比一块铁睡得都要沉。 随舰医学专家苗军医比较慎重,作为一名女军医她可能更心细一些。她首先从 观察饮食人手,结果发现赵高工几乎比一头鲸鱼都能吃,而且顿顿如此,不管荤素, 不管麻辣,没有任何不适反应。血压正常,心电图和脑电图显示,赵高工的心血管 脑血管也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虽然老是睡不着觉,但他的眼睛一缕血丝都没 有,尤其是眼底,简直比青少年的眼底都要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在军队乃至全 国医学界享有一定名声的苗军医百思不得其解。论说,连续的失眠起码会让人疲惫 不堪,活像心里长了草一样言行举止都会错乱,活像高贵的种马饮用了不洁的水, 活像舰船发动机油路堵塞了。为什么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儿整天整夜不睡觉而没 有一点儿异常反应呢? 医学专家苗军医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掌握的医学知识,也没能解开赵高工睡不着 觉的谜语。当舰长询问她时,她有点莫名其妙地说,这老头儿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肌肉有些松弛,但目光依然锐利。 哦对了,在舰上,大家都喜欢叫他老头儿。 恰巧,当时随舰调研远航官兵心理的心理学专家韦教授,已经结束了该课题第 一阶段的研究,刚刚开始第二阶段,主要内容就是根据远航期间舰员们睡眠的不同 情况来分析舰员们的心理变化。尽管刚起航时就听人说过赵高工一旦远航就会整天 整夜不睡觉的故事,只是当时忙着进行第一阶段也就是远航官兵刚刚离港后心理变 化的研究,没有顾得上访谈他。现在,很显然,赵高工这个典型的特例对他即将开 始的第二阶段研究太重要了,说不定以此为例进行详细剖析,不仅可以更好地帮助 疏通远航官兵的心理问题,还可能在心理学上有一个重大突破。 韦教授满怀喜悦地来到赵高工的住舱,准备对他进行深入浅出的访谈。可是, 赵高工没有跟他说自己睡不着觉的事儿,而是神差鬼使地给他讲起了活塞运动。一 说起这些,赵高工的眼神顿时变化多端,而且随着内容的进展,他的身形也会随之 变得灵活起来,不仅两手,连全身都好像充满了硬性的特质。他比画着,先从活塞 销、活塞环一些小零件讲起,好容易讲完了由多个零件形成的活塞组,他又简单地 讲述了活塞组的工作条件极为恶劣,比如高温、高负荷、高速运动、润滑不良和冷 却困难等等。接着他又开始讲述活塞本体的常用材料,有合金铸铁、铝合金、球墨 铸铁和耐热合金钢。经过科学实验,包括使用事实,证明目前最好的活塞是由球墨 铸铁和耐热合金材料制作的。说到这儿,赵高工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一竖大拇指, 有几分牛哄哄地宣布道:我,就是一个用球墨铸铁制作的活塞,不仅有很高的机械 强度,而且也有承受热负荷的超强能力。 一开始韦教授还以为这个老头儿很幽默,跟他说的是传说中的那种“活塞运动”, 结果,全是原汁原味的机械理论。尽管韦教授是一所著名军校的心理学教授,但赵 高工的这些专业性很强的理论他是肯定听不懂的,但他还比较理智,还比较清醒, 还能明显地感觉到赵高工的这些机械理论要比他的心理学复杂得多,也深奥得多, 当然也枯燥得多。他本来想见缝插针抢过话头,谈一下赵高工睡不着觉的事儿,可 是,赵高工好像一棵底肥十足的柳树,又意外地发出权子,他讲完了活塞运动,又 谈起了燃油,而且由燃油谈起了物质的密度问题。韦教授简直如坐针毡,到后来忍 无可忍,赵高工刚说完“物质的密度就是该物质单位体积所具有的质量”,话音未 落,韦教授就几乎夺门而出了。他一口气跑到甲板上,抓住护栏面向细浪翻腾的大 海,仿佛晕船了要呕吐似的弯下腰来,大幅度地做了几个躯体拉伸运动,大概还没 有解决问题,他又跑到起降平台的环梯下,因为个子小,跳了三四次才抓住高高的 环梯,一口气做了四五十个引体向上,才把一肚子邪气消散了。 一直快要到任务的尾声了,赵高工依然睡不着觉,舰员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谁也没有去关注他。他自己也浑不在意,军舰上的伙食丰美,尤其午餐更是琳琅满 目,顿顿他依旧吃得很带劲。午饭后除了执勤的舰员,大家都午休了;午休对一个 失眠的老头儿来说,既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赵高工既不接受 诱惑,也不接受考验,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花掉午休的时间:在甲板上暴走。不 管太阳多么酷烈,都不会影响他的暴走。他在甲板上暴走时,也要戴着耳麦听那首 他熟悉之至的《平静的海和幸福的航行》,嘴里还要跟着哼唱:……任何方向都没 有一丝微风吹来,平静的海面如同天堂一样寂静,哦,哦,哦,这广阔无垠的海洋 上,没有泛起一缕涟漪。 当然,他不是用中文唱的,反正他精通四种语言,随他兴趣,任他操着哪种语 言哼唱好了。反正此刻除了高处的哨兵甲板上空无一人,连内涵丰富的大海也弄不 懂他使用的是哪种语言,甚至连歌词全部改变了那也只好随他的意。他放心大胆, 只管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或者说迷失在音乐的气息里。他穿着长航服,就是那种 质地特别优异的短衣短裤,也不知播放器挂在哪儿,好像他身体里天生就安装了一 套播放程序,包括耳麦连着的那根一分两叉的线,也活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 墨绿色的大海散发着黏稠而且温热的淡淡腥味,正如他唱的,没有一丝微风。 烈日照耀着大海,照耀着甲板,照耀着他这个老头儿,把他晒得宛如盐腌过的一样, 胳膊腿上的肉又黑又红,都是晶莹透明的,尤其褐红色的头脸,甚至都散发着诱人 食欲的酱香。 如此残酷的暴走也没能使赵高工顺利进入梦乡,到了夜晚他反而变得更加兴奋。 因为年龄原因,或许因为他整天整夜睡不着觉的原因,舰上一直没有安排他值夜班, 几个舰领导都怀揣着这样一个希望:说不定老头儿哪天晚上能好好睡上一觉。这反 而给了他自由。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打着小手电下了楼梯,通过一层甲板下的 “u ”形通道,前往机舱去聆听那无比刺耳的噪声;他特喜欢机器的噪声,那种喜 欢的程度好像他心里不正常似的。每晚都有几个失眠的舰员在“u ”形通道里拿大 顶或者做俯卧撑,有干部,也有战士,大家都在那儿练着,一个个汗流浃背,谁都 不说话,都是想把精力耗尽了好睡香甜的一觉。尽管“u ”形通道里灯火通明,赵 高工路过时,虽然也是一言不发,但总要用小手电逐个照一下他们的汗脸。大家都 保持着运动的姿势,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只是等他过去了,背后才会传来一个冷 不丁的声音:老头儿,良辰美景,今晚又报销了吧?他连头也不回,接了一句重复 过无数次的话:你们也一样,心里边想啥玩意儿都没用,就是把自己练成一个活塞, 没有汽缸套也照样睡不着。 在进行寂寥无声的油料样品检测时,在午后烈日暴晒的甲板上暴走时,赵高工 都是戴着耳麦听着他心爱的音乐,但是,当他晚上来到极其喧嚣的机舱里巡查时, 反而卸了那些装备,说老实话,因为机舱里刺耳的噪声太让他迷恋了。只要一进入 机舱,他的耳朵也会变得更加灵敏,就像技艺精湛的钢琴调音师一样,一听到星点 儿不对,立刻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的嗅觉也会变得更加出色,随便哼哧几下鼻 子,就知道他的小油儿是不是正常地流淌着。其实,也只有在嗅机械油料时他的鼻 子是灵敏的,一旦与机械油料无关了,他几乎就是一个瞎鼻子,而且连味觉也下降 为零,这一点舰员们也都是知道的。比如有一次周末小会餐,炊事班长亲自操作的 棒子面小薄饼很对他口味,他需要一点白辣椒酱抹在饼上卷着吃,但炊事班那个随 时都要冒点坏水的小兵,脸圆得比圆规画的还要圆,他最爱跟老头儿开玩笑,给赵 高工送来一小碟掺了大量芥末的白辣椒酱。赵高工硬是没有嗅出来,一连吃了三个 卷了辣椒芥末的小薄饼,才仅仅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头。但在这个机舱里什么都骗不 了他,他身体的所有器官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就像他自己说的,小油儿的气味,这 些钢铁家伙演奏的音乐,几乎都是他身体里的铁与钙以及各种维他命,不仅保证了 他身体各种机能的超常发挥,甚至还比较突出地体现了相当的伟哥功能——这个微 妙的功能也是他自己说的。那次他喝高了,硬着舌头叽里咕噜地说,他老伴之所以 每周六都要夸赞他一回,这小油儿的气味,这钢铁演奏的音乐,都是功不可没的。 在机舱里检查完毕,赵高工就会到机控室里和值夜班的舰员们聊聊天,讲讲从 前的故事。他最喜欢说的桥段是当年远航趁下雨天洗澡。那时候的军舰,哪像现在 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热水伺候着,那时候连喝的水都是定量的。想洗澡?那得等 老天爷心情好了,来一阵子大雨,大家赶紧脱光屁股跑到甲板上洗一洗。经常性的, 来一阵子雨,把大家淋湿了,眼看着乌云翻滚,大家赶紧打肥皂啊,乌云来到头顶 上,可是,他妈的一闪过去了,接着就是明晃晃的大太阳!都涂得满身泡沫,头上 开花,鸡巴冒泡,你们说怎么办吧?在大海上,没办法,多难受你也得受着。这个 故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演绎的,反正赵高工很喜欢说这个故事。尽管大家早就 耳熟能详了,但每次他说完了,大家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开心的大笑——不容易, 一个老头儿,半夜睡不着觉来给大家讲故事,不容易嘛。包括那个水兵服还没穿满 一年的小兵,他最喜欢搞笑,每次哈欠连天地听完这个快把耳朵磨出老茧来的故事, 都要佯装天真地奉承他一句,爷爷,你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