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几乎没有人见过赵高工什么时候睡过觉,好像他是一种罕见的深海鱼,不仅永 不睡觉,而且还有一双望远镜一样的奇异眼睛,可以透视深远的海水。即便不做油 料检测,即便不到机舱内检视,他在自己住舱里也不睡觉,而是坐在桌前,长久地 望着舷窗外的大海,两眼直勾勾的,好像发了呆。有时候,他会打开个人电脑,全 神贯注地看一小会儿电影。 说起来很奇怪,虽然一直航行在大海上,但在这条军舰上什么都不缺,你见过 的,你没见过的,你吃过的,你没吃过的,你玩过的,你没玩过的,包括各种影视 剧,不管是国产的还是国外的,反正只要在这个地球上播放过的,在舰员们的个人 电脑里基本上都能找到,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谁也不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因 为大家对这点小小的奇迹早已习以为常了:长期远航嘛,大家都是老爷们儿嘛,多 一点打发寂寞的方式,也是很好的嘛。 就像喜欢听音乐,听来听去听了几百遍了他听的还是那首曲子一样,赵高工看 电影也只看一部外国电影,而且只喜欢看其中的一个片段:在相当豪华的厨房里, 一个老头儿扎着围裙在做饭,一个老婆儿进了厨房,她从后边环抱着老头儿,问他 :“晚饭吃什么?”老头儿说:“香辣番茄酱。哦,你饿了吧?”老婆儿说:“我 都要饿死了。”老头儿转身凑过脸来,亲了一下老婆儿的几乎皱成一朵菊花的嘴巴, 用木铲铲点菜伸到老婆儿面前说:“宝贝儿,请尝尝。”老婆儿盯着木铲上的菜说 :“希望别太辣。”老头儿一脸坏笑:“辣的程度有很多层次,你呀,总是分辨不 清。”每次看到这儿,赵高工都会咧着嘴微微一笑,当老婆儿尝完酱汁辣得尖叫时, 他的眼睛居然会涌上一层闪光的泪水。 这部电影名字叫《又一年》。他忘了从哪个舰员那儿拷来的,但自从看了这部 电影,他就一下子喜欢上了,简直可以说百看不厌,尤其刚才那个片段。每次看完 这个片段,他都会在瞬间变得六神无主似的,在舱室里时而转圈子,时而盯着某件 物品发呆半天,时而还会轮番咬一遍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就这样折腾好大一会儿, 他才突然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脑,匆匆去电话室给老伴打个电话。 在舰上特设的亲情电话室里,正在打电话的舰员,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一看 见赵高工来打电话,马上就会断了话头让他先打一之所以这样,官兵们对这个老头 儿的尊重是一,更主要的是,按规定每个舰员无论官兵每次电话都是二十分钟,而 这个老头儿给老伴打电话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钟,剩下的时间都属于那个让他先打电 话的人。这十几分钟的电话时间有多么珍贵,只有远航的舰员们才知道。所以,只 要一看见赵高工来到电话室,大家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先打。 就像喜欢音乐但只听一首曲子,就像看电影只看一个片段,赵高工给他老伴打 电话,每次也都是那么几句对话,几乎重复到机械的程度,同时也因简单而达到幽 默的境界。在枯燥单调的远航中,他和老伴的电话内容也几乎成了舰员们的开心果。 几个调皮的舰员把他和老伴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当成小品台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 随时随地分别扮演两个角色开始上演——老头儿:“喂,是我。” 老婆儿:“哦,你还好吧?” 老头儿:“我还好,今天风平浪静,我没晕船。” 老婆儿:“那就好,不晕船就好。我也很好,你不用挂念。” 老头儿:“你很好就好,我不挂念,我只是睡不着觉罢了。” 老婆儿:“睡不着觉是你的老本行,别紧张,睡不着就不睡嘛!什么时间能睡 着了就猛睡一通补一补。” 老头儿:“那当然!等能睡着了我就好好睡他八天八夜!到时候你可别叫醒我 ……” 老婆儿:“那当然,到时候我给你站岗,就是司令来家里我也不让他打扰你。” 老头儿:“那我谢你了大嫂!” 老婆儿:“哎哟大哥你客气了!那你还有事吗?” 老头儿:“哦,我想想……噢,今天周三是礼拜几来着?” 老婆儿:“哎哟,上次你问周四是礼拜几我都告诉你了;今天你问周三,我不 能再告诉你,你自己猜猜是礼拜几。” 老头儿:“哎呀呀,我的大脑还没出问题,我想起来了!今天周三,就是礼拜 三呀!” 说实话,赵高工和老伴的电话内容基本上也就是这些。那几个调皮的舰员虽然 善于调侃,甚至有些恶作剧,但他们还是仅仅停留在只会模仿而不会夸张的阶段。 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赵高工不仅经常忘了周三周四是礼拜几,他还经常把家里 电话老伴的手机全忘了。有好多次,人家把电话让给他了,他握住话筒的一瞬间, 就是想不起电话号码了,家里的电话,老伴的手机,都像一根鱼刺卡在喉间,死活 就是吐不出来,急得他又拍脑门又薅头发,最后他还火急火燎地随便指着一个人恶 狠狠地大叫一声:“你!快点把我老伴的手机告诉我!” 睡不着的人最终都会睡着的,而且,他一旦进入睡眠,就会比所有的人更能走 到睡眠的深处。在每次远航中一直睡不着的赵高工,一旦任务完成军舰返回自己的 军港、即将靠码头时,他都会在自己住舱里酣然大睡一场。舰上领导当然知道他的 这个习惯,从来不安排他到甲板上站坡,舰员们在这个时候也从来不去打扰他,任 凭这个在远航时整天整夜睡不着觉的老头儿此时能在黑暗而甜蜜的梦乡中肆意遨游。 也像每次远航归来一样,当隆重的欢迎仪式完毕之后,赵高工的老伴就会抱着 一束鲜花随着家属们上舰来寻找自己的亲人。舰员们几乎都认识海军院校的这个著 名教授,这艘军舰上有好几个军官就是她教过的学生,包括舰长。当她路过自己面 前时,不管远近,每一个舰员都会默默地向她敬个军礼。只有舰长会大步迎上前去, 领着她一边轻声说着话儿,一边径直来到赵高工的住舱门口,这时,两个人很默契 地无言一笑。舰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等他的老师进去了,才会向她做个手势,然 后带上门轻轻离开。 就像每次靠港那样,那个老头儿还是睡得四脚朝天,连颜色和气味也没有多少 变化,裸露的皮肤依然像烧熟的大海蟹,红色的,黄色的,褐色的,酱色的,黑得 冒油的,而且无论何种颜色,都是晶莹剔透的,还散发着浓郁的海鲜味,使他整个 人看上去特别像一块斑斓的海底石。他睡着了还戴着耳麦,一阵子响连天的呼噜之 后,他还要吧唧几下嘴,随着梦中的旋律哼唱几句歌词:……乘风破浪,远方的景 色逐渐跳入我的眼帘,我已经看到了陆地…… 他的老伴当然能听得懂,这次老头儿是用德语唱的,唱的是歌德的诗句原文。 德语虽然腔调显得短促但发音有力,或许这种语言的节奏更适合这支曲子的旋律。 她淡淡一笑,把那束鲜花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桌前,等待老头儿醒过来好一同回 家,但看着老头儿贪婪的睡相,听着他粗糙的鼾声,仿佛受到传染一样,自己也隐 隐觉得一阵阵浓烈的睡意如同海浪般一波波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