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祝到底是走了。像韩剧里的情节,机场送别,真情流露,然后把自己也送上 了飞机。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太多波折。我很爽快就答应了离婚,没有动刀子,也 没有在墙上留下一个洞。老祝把房子和车留给我,还有一笔可观的存款。我没有拒 绝。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我静静在旁边看着。他说我是个好女人,走到这步全是他 的错。 家里有两辆车,没必要。我把那辆挂外地牌的奥迪A4送给文思远。文思远应该 是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和平分手啊,连个劝架的机会都不给我?” 当着文老师的面,我没说什么。其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老祝临上飞机前一天, 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我是文老师的女儿,天赋加上耳濡目染,我知道怎么说 话最让人难受。当然不会说脏话,也不是泼妇骂街。那些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说 我很爱他,这些年托他的福,一直过得很开心。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无可 厚非。我劝他有空去看医生,虽然大气环境在变差,还有食品质量令人实在不能放 心,但我们还是要客观一点,从自身找原因,毕竟一个月一次对夫妻来说真的是太 少了,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对吧?ED也好,性冷淡也罢,就算是前列腺 有毛病也没关系,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没什么好怕的,不能讳疾忌医。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我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有件事你必须知道——我和她一起,一晚上可以 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来劲。我自己都奇怪了。她劝过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年轻了, 这样伤身体的。文思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猜可能还是对象的问题,是不是?” 我僵在那里——即便是想象,这样的场面还是让我不寒而栗。原来在我的潜意 识里,老祝说话也是这么招招见血。又好像,这些话在我脑子里早已存在,平常不 去想它,现在借“老祝”的口,自己说给自己听。——老祝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 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并不罢休,告诉老祝,我的那些闺蜜早就不看好我们,当初在我们交往的时 候,就有人给我介绍男友,条件比他还要好,但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是个对感情很 认真的人,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祝听了沉默了一下,劝我可能的话,快 点再找一个伴儿。 “是的——这周六有一次聚会,据说她们会带个海归的医学博士过来。这些人 成天吃饱饭没事干,就喜欢拉皮条。”我说完吐了吐舌头,为“拉皮条”三个字。 有些粗俗了。但他应该看得出,我心情不坏。 我说:房子都是现成的,真要碰到合适的,应该也快。这么多年没谈恋爱了, 还真有些向往。女人嘛,你懂的。我这几天在密集健身,还有做脸。临阵磨枪不快 也光。你别笑话我。 老祝笑笑:不会,挺好的。 那一晚,我随身带了服中药——新买的镂空真丝低胸内衣,性感指数五颗星, 密集锻炼后的身材,肌肉紧实了许多,天天一张面膜的脸,水润细腻。——药下得 有些猛了。我做好两手准备,如果他吃不下,我就怀着看笑话的心情,好言安慰, 继续劝他看医生;如果他吃了,关键时候我会推开他,然后默默地流泪,让他怀着 复杂难言的心情度过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自然不能把这些告诉文老师,否则等于送上门被他奚落。我必须承认,文老 师身上的那些毛病,我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如果非要来个总结,文老师会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上山下乡,没有烧过大炉,除了中考那阵稍有些波折,你基本没受过什 么大罪,比较顺当,所以你可以把那些东西掩盖起来,居高临下摆出一副高贵大方 的样子。——要命的是,如果文老师真的这么说,我完全无法应答。我好像就是这 样的人。我由衷地想让老祝不痛快,想让他后悔离开我,希望他和前妻不长久。 文师母让我搬回娘家住一阵儿。我说没必要,一个人住很惬意。文老师几次想 找我谈,都被我找借口回避了。我是真的想一个人静静。文思远提议全家人去近郊 玩一趟,他拿到那辆奥迪A4后还没什么机会试车。我答应了。那天是文思远开车, 他在路上跟我说,管悦的表哥有个大学同学,是公务员,四十来岁,没结过婚。问 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文师母劝我考虑一下,说现在男少女多,不要错过机 会。文老师在旁边不以为然,说文思清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读读书,或者到国外 进修一下,给自己充充电。我觉得有些滑稽,文老师总能适时地提出一些与众不同 的观点,比如,让刚离婚的三十好几的女儿出国读书。我顺着他,说好啊,那就去 美国,怎么样?文老师还没说话,管悦已经兴奋起来,说,阿姐好的呀,去美国别 忘了给我带Coach 的包包和Levi‘s 的牛仔裤,还有倩碧的三件套。 那晚我们很时髦地搭了个帐篷,全身涂满“蚊不叮”,对着月光野外烧烤,鸡 翅膀、香肠、牛肉串……淋上蜂蜜和烤肉酱,喝着啤酒,感觉不错。不远处是一片 田野,隐隐听见蛙声。文老师居然说想去捉田鸡。文思远说田鸡是益虫,犯法的。 文老师说,捉上来就放掉,玩玩而已。 他拿着手电筒,走到田边。真有不少田鸡,只是他的身手已不像当年那样敏捷, 基本都扑空,而且动作笨拙,引得我们一阵笑。文师母说他,快回来吧,别掉进沟 里。他有些讪讪地走回来,说年纪大了,放在三十年前,这些田鸡一个都跑不掉。 文思远问他,那个时候抓到田鸡怎么烧法?文老师回答,洗剥干净油里一炸。文思 远便摇头,说那样没吃头,田鸡就应该吃辣的,和辣椒、花椒一起炖得酥酥的,又 香又入味。他说改天请大家去吃“稻香蛙”,一人来个两斤,吃个过瘾。 结束后我们回到宾馆,因为我落单,所以就在父母房间加了个床。这次出游是 文思远埋单,替他省钱,便不好意思再开一间房。文老师让我和文师母睡大床,他 睡加床。我死活不肯,说不能亏待老人家,拿了被子倒头便睡。半夜里溜起来,披 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风拂过脸庞,空气潮湿而厚重,带着微微的草木清 香。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翻了几翻。听见背后文老师的声音:“睡不着啊?” 我转过身,点头,“我认床,陌生地方睡不惯。” 应该说,深更半夜和文老师一起凭栏远眺,这样的情景有些奇怪。我们像两个 老朋友那样站着,各人手拿一杯刚泡好的绿茶,倚着栏杆,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 断断续续地聊天。 文老师说这样一家人出来郊游感觉不错,“同样是吃饭,这样吃起来好像特别 香;同样是睡觉,这样睡好像就特别有意思,”他停了停,“——像过家家的感觉。” “下次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海南岛。” “那倒不用,出来玩就是散个心,到哪儿都一样。没必要花冤枉钱。” “那下次去我家。地方大,院子里面可以烧烤。宾馆钱都省了。” 文老师嗯了一声,“可以考虑。” 我猜话题很快会转到我头上。果然,文老师先是给我戴了顶高帽,说我这事处 理得不错,不像别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样就被男人看轻了。“人生总有不 顺的时候,我自己在这方面不算特别豁达,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 我沉默了一下,忽地问他:“在你看来,我这个女儿可以打几分?” 文老师怔了怔,回答道:“八十分吧。” 我笑笑。猜想这里头加了不少安慰分。说实话,我是有些感动的,文老师那样 的个性,昨晚居然歪歪扭扭抓了半天田鸡,完全不顾形象。他以为我不知道这次出 游其实是他的主意。我答应出来,是为了让他放心。就我本意而言,我宁可待在家 里。但有时候做人往往不能随心所欲,而要给别人机会来为你做点事。文老师抓田 鸡的时候,我笑得像个傻瓜。那种感觉有些奇怪,像做戏,但又不完全如此。是假 的,但如果一直下去,又成了真的。 文老师忽然说起“卯金刀”,他说他其实挺佩服“卯金刀”。第一任妻子家里 出身不好,“文化大革命”里吃了不少苦,多少也连累到了他。恢复高考后,妻子 要读书,将孩子扔给他。他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结果妻子处境好了,就 把他给甩了,孩子也判给妈妈。他一无所有。现任妻子结婚不久,便患了尿毒症, 全靠他里里外外地操持。他也没什么怨言,那就样苦苦撑着。“换作是我,老早整 个人废掉了。”文老师道。 “心理素质不过关。”我道。 “不光是心理素质,其实是比较没用。我这个人,”文老师停了停,似在考虑 措辞,“——比较适合在台上讲课,我讲得过瘾,下面也听得开心,但一下课,我 跟那些学生就没什么话说,完全成两个世界的了。我不拿手的事,或者说是我无法 控制的事,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害怕去面对。——你千万别像我。”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文老师安慰人的水平远不及他揶揄 人,以至于要通过贬低自己才能达成。我让他不要太谦虚,“不是人人都能在烧了 十年大炉后还矢志不渝,只复习两个月就考上大学的。——爸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年啊,又不是十天、十个月。” “前两年难熬些,后面也就快了。” “就像买的新车,头两次擦了特别心疼,后面再擦就麻木了,没感觉了。” “没错,就是这样。” 返程的路上,文老师有些晕车,坐副驾驶位。我坐在后排,看见他头顶一圈圈 的白发,忽然有种冲动,想凑近了捋一把。写《父亲的少白头》那时,其实文老师 的白发还不多,远远看去,只觉得头发不很黑而已。现在完全不同了。真正是白多 黑少,像文师母常做的豆浆里混上黑芝麻。一会儿,文老师大概是睡着了,靠着一 动不动。旁边,文师母和管悦也睡着了。我怕文思远打瞌睡,便陪着他说话。前阵 子文思远找过我,说想问我借钱,把房贷先还了。但我离婚后,他便不提这碴儿了。 我告诉他,借钱的事情没问题。他说,你现在一个人了,怎么好意思再跟你开口? 我暴发户似的口气:你姐姐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钱放在银行里也贬值,还 不如拿出来接济自己人。 我看见文老师身体微微一动,猜测他并没睡着。我这么说,他听了应该放心许 多。其实他还是高估我了。——那天我给老祝吃中药,老祝真的吃了。准备推开他 的那一瞬,我手举在半空,又放下,反而紧紧地拥住他。那服中药让老祝着实滋补 了一下。这事要是讲给文老师听,不晓得他会不会说我没出息。那是我们夫妻生活 里可圈可点的一次,很久没那么酣畅淋漓了。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已经离开了。事 情偏离了原先设计的轨道,像老式文艺片的结尾,有些怅然,有些玩味。还不及想 下一步该怎么走,帷幕就那样拉上了。——这事给我处理得不伦不类。往俗里说, 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祝到法国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平安,勿念。我斟酌了半天,写了“保重” 两字回过去,都简短得像发电报。他始终没说会否与前妻复婚,好像也没有移民的 打算。他说他什么也不想,就想在那边陪着她。像个刚恋爱的毛头小子。莽撞、青 涩。 我曾考虑把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或是卖了再买一套。刚离婚时的意气想法,很 快便被自己否定了。太折腾,也不实惠。我只是把房间彻底整理了一遍,丢掉些东 西,再添一些。除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基本没什么差别。加上老祝本来也常出差, 所以适应起来更是不难。 当然也不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月底时,例假迟迟未来。我心提到嗓子眼。不 会这么巧吧。到店里买了当归,放红糖与生姜一起煮,结果第二天就来了。只是月 经不调——生活没那么多巧合。都是一步步走,不可能跳着来,也不可能反着来。 这边投了多少进去,那边就出来多少。鲜有意外发生,也别指望惊喜——当然是和 平年代。文老师听到这话该捶胸顿足了。他老人家的人生充满了意外和变数。对我 来说,老祝的事儿是个意外,但其实也是一步步过来的,倘若不是现在这样,那倒 是惊喜了。文老师总说我比较顺,但估计也没顺到那个份儿上。 闲暇时,继续设计文老师的环游世界之旅。我建议放在夏天,上海太热,找个 凉快的地方避暑去。文老师依然让我不要“人来疯”,说我要是钱多得用不掉,就 给他现金,他拿去炒股票。赢了他吃进,蚀了算我的。 夏天还没到,文老师接到通知,说“小宁波”没了,是癌症。文老师的第一反 应,便是问,什么癌?电话那头说是“肝癌”。文老师才舒了口气。倘若说是“胃 癌”,文老师只怕要后悔当年那样让“小宁波”吃糯米饭了。葬礼上,“小宁波” 的妻子拉住文老师哭了许久。文老师红着眼圈劝解她。9304厂来了一些人。“卯金 刀”也在。都感叹上次见“小宁波”,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走得那么快。 据说“小宁波”这病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本人也知道,早早晚晚的事,有心理准备。 文老师致的悼词。悼词写得朴素而理性,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把他说成一个十全十 美的人。文老师用他惯常的剖析人性的方法,漫画似的,道出了“小宁波”一生的 扼要。一个天资普通带点小聪明的人,即便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也能捕捉到生活 的乐趣,不颓废,有上进心,有点圆滑,也有点俗气。最后,文老师把他评价为一 个“率性而有节制的人”。文老师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小宁波”不是锅炉车 间第一个去世的人,上次聚会印刷的通信录里,便有一些人的名字被加上了黑框, 有的还很年轻。其中患癌的占了多数一世上有太多人们无能为力的事,生死便是头 一桩。 那天晚上,文老师喝醉了,是“卯金刀”送他回来的,说他其实并没喝多少酒, 怎么就醉成这样?文师母说,年纪上去了,便是这样不中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 文老师始终处于沉默寡言的状态。连文思远和管悦扔下小毛头不管,自己去唱K 吃 火锅,他都没什么反应。文老师后来跟我说,就在“小宁波”去世的前两周,他去 找过他,说了遇见他与别的女人的事。文老师说他那天狠狠训了“小宁波”一顿。 “小宁波”很老实,服服帖帖,说“阿哥你这样,让我想起了当年在9304厂的时候, 我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老早说过——听阿哥的话,总归没 错的”。文老师说他一听这话就心软了,再也骂不下去了。 文老师说他要早知道“小宁波”患病,肯定不会这样跑去骂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文老师流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流泪。 他翻来覆去地回忆与“小宁波”的过去,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把文思远叫过来, 再加上文师母,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床上。文师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们这批 人都老了——他这样,将来还有的好哭呢。”我和文思远都沉默着。 那晚我回到家已是十点多了。走到楼下,见旁边人影一晃。我没来由地心跳了 跳,不知怎的,竟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人渐渐走近了,月光拂过他的脸,原来 是楼下的邻居。我抑制住失望,与他点头示意:“你好。”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我打开,是一条短信:“我下周回国。” 没有落款。号码显示为一串乱码,应该是国外的手机。 初夏的月亮,稳稳地挂在树梢上,光线柔和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知名 的植物的清香,撩起人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轻轻搓揉着。 ——那晚我实际是睡在父母家的沙发上,睡得不深。尽管是梦境,醒来后依然 觉得心头痒痒,仿佛被什么击中。朝窗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笃、笃、笃,一下又一下,似是落在人心里,溅起一圈圈的 涟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