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头快要落山时,我哥的灵棚搭起来了。 灵棚本该设在堂屋,因为我爹还健在,作为小辈的我哥就不能停在屋内,只能 临时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停放了。按照张半仙的意思,灵棚搭在了院子东北角,一头 靠着院墙。张半仙让我爹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造一下。我爹说,你看好就行 了,我懂啥。说归说,他还是忙不迭地进了灵棚,四下都细细地看了,还用步子来 回量了量。 “挺好的,这灵棚搭得没挑剔。”看得出我爹很满意。 正说着,巷子里响起了汽车的声音,紧接着,连生把摩托车骑进了院子,说棺 材拉回来了。 众人就都往外走,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我爹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碴口,又手拍着棺板转 了几圈,支棱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 走街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得不计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也都夸 赞,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些话我爹自然听到了,也 不知哪句触到了他的伤心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众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进去吧,”张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声,“还有好多事得准 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下手了。 “对了,”张半仙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老二,快去弄只啊。”我爹就催促二叔。 我家没养鸡,自从我娘下世后,我家有十几年没养鸡了。我爹认为养鸡是女人 的事,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万家堡有个风俗,人 一跌倒头,是要杀只倒头鸡的。据说,人死了后,灵魂到了阴间,要是他生前有抛 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一种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 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下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 他吃那些蛆虫。我哥昨天就死在矿上了,矿上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 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我爹哪里肯让他吃蛆虫。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二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很 漂亮的白公鸡。“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我爹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显得很为难,一提倒头鸡他们就把脸扭到别处去 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 人,这多不吉利呀。我爹也看出了什么,摇了摇头,让我去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一只。 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这时候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春生你别出去买了, 不就是只鸡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有,二叔假装没听到, 别的亲戚也假装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找王铁成去买了。 “快去快回啊。”张半仙冲着我的后背喊。 我出了门,匆匆往王铁成的养鸡场赶去。 王铁成的养鸡场就在马蹄山下。 他前几年在城里做工,可能是混不下去了,春天里回了村,在马蹄山下搞了个 养鸡场。这家伙养鸡很有几把刷子,夏天,他那些鸡还都不比麻雀大,没两个月, 它们就扭着肥硕的屁股在棚子四周转悠了。他那鸡棚里少说也关了几百只鸡。每天 傍晚,他就会开着三轮车到鸡场喂鸡去。一听到三轮车的突突声,那些鸡老远就从 草丛里浮出来,成群结队地迎着车跑过去。他也不理它们,鸣着喇叭,车身一会儿 没进沟里,一会儿又冒出来,眨眼间就超过了迎接他的鸡们。看到主人冲着棚子的 方向去了,鸡们就又掉过头,尾随着三轮车喷出的烟雾跑回来。一直开到鸡棚前, 他才刹住车,站在车厢上往外撒鸡食,鸡们就挤在一起吃。他给他的鸡棚起了个名, 叫“火山养鸡集中营”,听说鸡出手很快,一只可以卖上一百块,都赶得上天鹅肉 了。 我出了村口,远远就看到了马蹄山,山脚下的养鸡棚。棚前栽了根高高的木杆, 杆子上绑了面小旗子,让秋风吹得不停地打哆嗦。 王铁成正好也顺着路往村里走。 我问他干啥去。 他怔了一怔,蓦地握了我的手,眼圈先红了,抽噎着说,听说你哥……福生他 拉回来了。王铁成和我哥应该说是很好的朋友吧,每次回了村,我哥总要买瓶酒去 他家坐上半天,两个人痛痛快快喝上一顿。王铁成擦了擦泪,又说,正要上你家去 看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正要跟你买只鸡呢。”我赶紧说。 “跟我买鸡?”王铁成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是杀了给你哥做倒头鸡吧?” 我点了点头。 “我那些鸡最近也不知咋回事,都蔫不拉唧的,怕是染上了瘟病。你总不能要 一只病鸡做倒头鸡吧?”王铁成忽然间变得唉声叹气的,好像他也像他那些鸡一样 染上了病。 我一听就知道他不乐意。“那好,我再去别处问寻问寻。” “真不好意思啊春生,实在是不凑巧。”说完这话,他一扭身朝着他的鸡棚去 了,似乎是急着回去拿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怔,也往家里返。 走进巷子,我看到我家院门前停了辆小轿车,车牌号挺熟的,车边站了个年轻 人,我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镇长的司机。一个月前,镇长到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 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可这时候他来我家干啥,总不会是慰问我爹的吧?不可能, 我爹又不是村干部,他来我家没由头啊。进了院子,一看,果然是镇长,正腆了个 肚子跟我爹说话呢。镇长身边还有几个人,都是镇上的干部,其中一个是镇秘书刘 建中。他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村长万山也立在一边。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啊,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 看得出镇长在安慰我爹。 我爹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爹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 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福生他们矿长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啊,他让我多关 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你们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 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那个大胖子,是你朋友?”我爹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 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 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我爹好像想说什么,嘴翕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镇长,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哥再贱也是一条命, 莫非死了人我们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这不是万春生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万春生。” “春生啊,我听过你的课,讲得很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春生是福生的亲弟弟啊。” “春生,你可要节哀,是吧?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 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吧?你们校长也快到年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吧? 你放心,这事我会考虑的。”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春生,倒头鸡呢,你没买上?”我爹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春生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去跑一趟,挑好的买一 只来!”镇长对我爹说。 “这点事用得着镇长操心?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万山也出了 声。 “他家的鸡染上瘟病了。”我说。 “这狗的,耍滑头呢,看我去了咋收拾他。” 万山说着就要出门。 他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就一齐聚了过 去。那只鸡好像一点都不晓得院子里的人都盯着它,血红的鸡冠一挺一挺的,旁若 无人地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 “谁家的鸡呀,这么漂亮!”镇长忍不住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是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在屁股下似的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 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哦,你是福生他叔?那就杀了吧,你当叔的该贡献一只鸡嘛。” “我说万老二啊,”万山摇摇头说,“你早该把鸡杀了嘛。”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我二叔。 “是早该杀了,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 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 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 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将鸡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 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我哥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 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棱了 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控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我哥烧几张纸。 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 镇长又问还有什么事。 我爹摇了摇头。 镇长说有事打他电话就行,然后,领着刘建中他们出门。走了几步,他好像记 起了什么,冲我爹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出去一下。 我爹就走了出去。 镇长嘴贴着他的耳朵,嘀咕了老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 我爹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镇长的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张半仙一看时间不早了,就指挥着众人人殓,他先在棺材底铺了一张新崭崭的 褥子,等把我哥抬进去后,又在他身上盖了张新崭崭的被子,我记得这套被褥是我 爹进城买下准备给我哥办婚事用的。我哥给安顿进棺材,身上又盖了厚厚的被子, 人好像一下子就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张模糊的脸。张半仙还在忙乎着,他把打发人 买来的两块打狗饼在我哥的衣袖里各塞了一块,又让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八个圆圆 的纸钱。这也有讲究,是按照我哥的岁数撒的,我哥今年刚好二十八岁,一岁撒一 个纸钱。 供桌也端端正正摆在灵前了,上面竖了我哥的遗像。 照片上的我哥白白净净的,年轻,英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桌上还用盘子 供了各种水果,水果边是香炉钵,此时,香烟袅袅。 棺盖一合,就算入殓了。 我爹抚着棺材又是一阵呜咽。 二叔也跟着呜咽。 后来,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爹搀进了屋子。我爹还在呜咽,二叔就在一边劝, 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我爹终于平静下来了,问明天该做啥事。二叔说该做纸扎了。 我爹哦了一声,说这事你和张半仙商量着办吧,别人有的福生该有,别人没有的福 生也该有。二叔讨好地点着头。我爹又问还有啥事。二叔说暂时想起的就这些了。 我爹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忙吧,我。欧一会儿。 “哥,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刚才啥事?” “就是倒头鸡的事,其实我一直想给福生杀了的。”二叔像在做自我检讨, “将来他二婶问起也没啥的,她脾气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啦?我 这是给我大侄子杀了做倒头鸡呢,又不是给别人。妇道人家,她懂个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我不愿听他们说话了,偷偷溜出了院子。天已经黑到底了,灵棚前挂了盏大灯 泡,里面停放的棺材给那光线涂抹得越发阴森,院子里走动的人则拖着一道长长的 黑影。院墙外边,是幕布一样垂挂下来的黑暗,那些白天看起来离着很远的老火山, 好像都给墨汁涂去了,或者逃到了远处,再没有找回来的可能。我忽然感到有些害 怕了,我想,棺材里的我哥肯定被黑暗吞噬了,再不会有一丝光亮照到他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