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家旅店在南二环与西二环交会处,只有两层,不怎么起眼。名字挺有意思, 叫爱人之家。上楼时,杜月碰碰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抓紧她的手,让她放心。 距旅店几百米远有一所技校,旅店的客源多半是技校的学生,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我白天踩点儿时,一对学生正登记入住。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去一多半,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杜月需要的只是一张床。 我反插了门锁,急不可耐地抱住杜月。杜月稍往后仰,问插牢没有,我说苍蝇也飞 不进来。杜月说带了好吃的给我,我说最好吃的是你。杜月喊口渴,我知道她紧张, 她紧张口就渴。我松开她,烧了一壶水,把她带的新疆切糕吞下去。其实我牙不好, 怕吃甜食。 我和杜月上床。她担心地问,他不会找到这儿吧?路上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想 再废话,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几分钟后,杜月突然睁开眼,满脸警觉。我明白她为 什么如此,那声音我也听到了。我的头皮阵阵发麻,但竭力掩饰。杜月问我听见什 么没有,我说没有啊,你太紧张了。可是,我没法堵她的耳朵。那声音开始还有些 犹豫,此时由缓而急,由轻而重,然后就是猛擂。杜月变了脸色,狠狠瞪我一眼。 我仍然不相信他会找到这儿。他已经在喊了。即使同时有一百种声音,我也能辨出 他的嗓音。杜月发疯地套衣服,我则僵着,说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恐。 小乐,我知道你在,你打开门,我有话说。 我猛拽开门,王大乐直栽进来。杜月从我身边挤过去。往常有类似遭遇,我选 择和她一块儿离开。那天没有,我甚至没敢看她。我死死盯住王大乐,关节嘎巴嘎 巴响。王大乐个儿不高,又佝偻着腰,越发显得矮小。他在我的逼视中渐渐后退, 缩到墙角。他紧紧贴在那儿,像个干瘪的蜗牛壳。他的声音没有退缩,像没拧干的 衣服滴答着,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挥拳砸在他脸上。他苍白的脸凸起一团紫青,第二拳砸在他鼻子上,他的鼻 梁发出一阵脆响。拳头次第落下,血从他鼻孔嘴巴往外喷,染透了我前胸。他开始 求饶,声音拖着长长的血沫泡。拳头依然疯狂落下,直至他缩进墙体,成为墙壁的 一部分。 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晃晃头,他的身子,他的脸,他的声音再次清晰。许多次了,我在臆想中出 着恶气。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父亲。 半小时后,我和王大乐坐在公交车上。我租住的地方在东二环边上,回去要倒 三趟车。就是说,我和杜月到爱人之家,倒了三趟车,单程一个多小时。一次艰难 的来之不易的约会,就这样被王大乐破坏掉。王大乐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 后脑勺。五十几岁的人,头顶已经谢光,脑后倒长得茂盛。他的头一颤一颤,不知 是车的颠簸,还是为哼歌打节拍。王大乐如愿以偿,总要哼些什么。我没有生气, 余怒在踏上公交车那一刻已经消逝。疑惧却巨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我离开的 时候,王大乐还在喝酒,罐装燕京啤酒,我特意买的。我说去火车站接朋友,王大 乐嗯一声。出门,我没有急着走,照例躲在那辆货车后面等了十多分钟。王大乐没 跟出来,我的心落到实处。杜月早就在8 路车站牌等着了。上车的时候,我还往对 面扫视。傍晚的街道望不了多远,但我确信,目光所及,没有王大乐的身影。他是 什么时候出来的?就算跟出来,没与我和杜月乘同一辆车,怎么可能找到这家偏僻 的旅店?他真能嗅到我身上的气息?我和杜月的许多次约会,都因王大乐干扰而夭 折,我始终认为是没甩掉他。现在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心里 轰的一声。 盘碗在桌上摆着,啤酒罐已丢到储物筐。里面躺着别的酒瓶子,还有王大乐从 街上捡来的零碎,铁钉广告单之类。麻辣花生吃了一半,花生里的辣椒都不见了。 我和王大乐都喜欢吃辣椒,我不想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但在这点上,我无能为力。 每次,和王大乐同时大口嚼着辣椒,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王大乐怯怯地望着我,问我饿不饿。他怕我,从我带他离开营盘镇那一刻,那 眼神就长在他身上。他也疼我,用他的方式,我从不怀疑。可是……他一次又一次 毁着我的幸福。 我不理他,坚决不理他。王大乐说有炒饼有面条,问我吃什么。随后,他自言 自语,煮点面条吧,面条软。我第一次把杜月带过来,也是煮面条。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想起杜月。我给她发信息,问她回去没有。她没回复,拨过去,关机。她肯定 生气了,涵养再好,也应该生气了。她回去了吧?石城虽然是省会城市,并不大, 治安也说得过去。我终究不踏实,起身往外走。王大乐追上来,问我去哪儿,然后 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杜月在私立医院当护士,住在医院提供的三人宿舍,王大乐清 楚。我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口方停住。王大乐大张着嘴,呼着粗气。我厉声道,你 也要上去?他往后缩去。 返回,我步子放缓许多。王大乐没与我并肩,距我几米远,盯梢似的。在谈固 东街与槐安路交叉口,我站住了。路南路北有几家夜总会,整面墙都是灯饰,比赛 似的吐着炫目的光。招牌架得极高,每个字都瞪着蛊惑的眼睛。我从未进去过,没 那个消费能力。每次经过,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从不停留。那个夜晚,我站着,凝 望着一对对巨大的眼睛。王大乐噌地蹿过来,仿佛我站在高楼边缘,正准备跳下去。 他扯住我,小声道,回吧。他央求的口吻夹着惊恐。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报复欲,猛 甩开他,大步往灯光辉煌的地界走。王大乐追上来,再次抱住我,声音打着战,你 要干什么?我掰着他的手,恼怒地说,用你管?小乐,不能去啊,你可别变坏。我 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他又一个个扣住。我拖着他走。两人同时被台阶绊倒,我压 在他身上。他肯定硌疼了,哎哟一声,环抱我的胳膊松开了。我跳起来,向前狂奔。 刚到门口,又被他揪住。他手上的力气很重,爪子般深深嵌到我的肌肉里,语调依 然是乞求的,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两个笔挺的保安上前询问,我说你们把这个疯子拖开,里面有朋友等我。一个 保安扯王大乐,另一个保安用对讲机说着什么。保安没扯脱,狠狠踹王大乐一脚。 王大乐刺耳地噢一声,我的头皮突地一麻。王大乐被剥离。我走得磕磕绊绊。号叫 如利剑刺入后颈,我迅速转身。王大乐被架空,踢着两腿,脑袋上黑白相间的乱发 如无数失去控制的针射向四周。我扑过去,撞开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