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脑里存储了许多日子。不是什么纪念日,更不是这节那节的,泛滥的节日与 我无关。那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想纪念这些日子,恰恰相反。这些日子如一粒粒顽 固无耻的种子,已然扎根,挥之不去。 那个淅沥着细雨的下午,我入住皮城孤儿院。我不是孤儿,但王大乐坐牢,我 无家可去。那年,我十一岁。彼时,恰好皮城民政局某位领导在营盘镇下乡。我第 一次坐小车,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九月,坝上已经很冷,但车里热烘烘的。某个 早上,王大乐丢给我一件透着窟窿的马甲。马甲沾满污垢,而且太大,我不乐意。 王大乐答应给我买小浣熊干脆面。那天中午,他成了强奸犯,干脆面也没了影儿。 马甲还在我身上套着,车里热,我不停地冒汗。我想让他们摇下车窗,但不敢。 下车,我几乎湿透。所以,那个男人让我换衣服,我没有任何犹豫。后来,我知道 他姓刘,是我们的护理员。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挤满床的房 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神情是凝固 的,又是流动的。刘护理介绍过我,告知我应该睡哪个床位。刘护理离开好久,四 周依然静静的,似乎我这个不速之客把他们吓蒙了,直到啼哭响起。是我邻床一个 婴儿,脸粉嫩粉嫩的。 我缩在床上,抱着书包,一声不吭。没人理我,我也不想理别人。他们说,过 几年,王大乐会来接我。过几年是几年?我挺恨他,但盼着他来。我不喜欢这个地 方。直到吃过晚饭,熄灯睡觉,我也没说话。平时,我和王大乐睡得很晚。王大乐 白天在街头修自行车,晚上给镇里的纸箱厂糊盒子,我常帮他。但挨到枕头,我就 能睡着。在这里,睡得早,却睡不着。不时有婴儿啼哭,还有别的孩子起来撒尿。 两天后,我去福利院对面的小学念书,和我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孩。她们问我话,我 假装听不见。我同样不喜欢学校,在学校也很少说话。每天早上,我从不喜欢的地 方到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傍晚,从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回到不喜欢的地方。走一 样的路,看一样的面孔。我没想过离开。 等着王大乐领我。 在那里,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我打架的男 孩叫冬冬,光头,脸上有几块铜钱大的皮癣。他大我一岁,和我一样,不是纯粹的 孤儿,他父亲因偷盗坐牢。他是宿舍的头儿,如果护理员不在,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我没招惹他,他也没像支使别的孩子那样支使我。大约一个月后,那天我上厕所回 来,他正翻我的书包,我扑过去抢,他不放。我和他撕拽着,滚到一起。他比我力 气大,也比我有经验,很快骑到我身上。待护理员把他拖开,我的脸已被抓破。冬 冬受了责罚,关进隔壁的屋子。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被放了出来。他挑衅地围着我 转,填一口饭敲一下饭盒。我有些害怕,低头不理他。他逼近我,敲击声震得我发 怵。勇气是逼出来的,我坦白。我突地抓起桌上的水杯,水还冒着热气。冬冬的叫 声蛇一样乱窜。我被关进隔壁的屋子。冬冬被烫伤,我担心他报复。数日后他逃出 孤儿院。几个月后,冬冬被警察送回来。他没找我的碴儿,反给我讲他的逃亡经历。 半年后,冬冬又逃出去,后又被警察送回。关于皮城,是冬冬一刀一刀刻在我脑里 的。 邻床的粉脸婴儿在我来后第三天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脏有毛病。每当营盘镇死 了人,王大乐都不让我晚上出去。护理员把婴儿卷住抱走,我不敢直视那个包,只 是盯着护理员的脸。我试图看到些什么。他的脸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剃得光光的 下巴,鼻翼有一道黑线,看不清是长了东西还是没洗干净。别的孩子根本没看,像 平时一样玩耍嬉闹,似乎护理员抱走的是他们尿湿的褥子。我攥得汗漉漉的手松开 了。邻侧的床仅空了十多天。我的新邻居是个男婴,巡警从街上捡的。他也有毛病, 每隔几天就被护理员抱去检查。没多久,男婴也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有多少个婴 孩做过我的邻居,又有多少个先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我清楚 一点,他们总归是被遗弃了。其实,我也是被遗弃的。只不过我的被遗弃可以用时 间计算,而那些婴孩是永久的。 四年后,王大乐来找我。 我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王大乐。那天,我的邻床婴孩被领养走了。她和我 做邻居时间最久,也是我照顾最多的一个婴孩。除了喂奶,我还替她换尿布,抱她 晒太阳。她的小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我特别享受。我第一次懂了牵挂的感觉,我 想过王大乐,但没牵挂过他。夜晚醒来,我必定起来看看她,放学,我走得飞快。 我有一种朦胧又明确的感觉,等她会说话,会喊我哥哥。那个星期天,一对中年男 女来抱她。我发疯地和他们抢。我把刘护理的两个手腕都咬伤了。最终,我绝望地 号啕大哭。 我在隔壁的屋子待了两个小时。后来,刘护理叫我出去,他的手腕缠着绷带。 我看到王大乐,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幽深的走廊上。他脸上挂着笑,似乎又怕他的 笑妨碍别人,半露半掩。他白了一些,矮了一些,皱纹深了许多。他张开胳膊,又 受惊似的缩回去。他张大的嘴巴没有关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久,我的名字 从他嘴巴挤出来,不是很利索,像一团黏丝悬在唇边。我有些呆,好半天,一动不 动地站着,看着他。 我收拾东西,王大乐跟进来。从进门他就点头,对婴儿也是。他的客气不只我 不舒服,他们也是。我们,或者说我和他们更习惯指令。于是,大团水波样的目光 浸住他,他慌了。因为慌,又点一圈头。他想帮忙,被我挡开。我很恼火。我的动 作猛了一点,撞了他。没想到他那么虚,往后退了两三步,踩在一个孩子脚上。那 个孩子放声大哭,王大乐吓坏了,脸骤然变白。刘护理揽住孩子。王大乐没有离开, 反而蹲下去,头和肩往一个方向压着,眼睛瞅着床底,往前挪挪,跪下去。那一刻 很安静,长长短短的目光集到王大乐身上。大约两分钟后,王大乐站起,手上多了 一枚硬币。他举得高高的,连声道,谁丢的?谁丢的?没人应答。刘护理似乎也没 反应过来。王大乐就那么举着,直到刘护理说交给他。 孤儿院在皮城边上的山坳里,出大门要上一个长坡。我走得极快,王大乐在身 后追着,喊着小心。我不知有什么可以小心的,怕我崴了脚?我反而小跑起来,到 了正街,我站定。他跟上来,我们拐向长途汽车站方向。我仍然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说着什么,几乎都被汽车的噪音淹没,我只听清楚两个字:小心。上车后,他闭 了嘴。他的胳膊似乎有毛病,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过了一会儿,有东西落我 头上。是他犹犹豫豫的手。我猛地一闪,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