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大乐出来后,重操旧业,但修车摊冷冷清清,多半时间,他都在缩着脖子打 盹,而他对面的修车师傅常常忙得顾不上擦汗。不久,他在煤栈找了差事,早出晚 归。脸上总是蒙着煤黑,没几个人认出他。他不用刻意躲人,没谁拿他当回事,他 基本是哑巴。但……王大乐回到家就是话痨,他向我解释他犯的罪。从未讲那个过 程,反反复复那几句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不是坏人,或者,不是那么回事, 长大你就懂了。日复一日,我的耳朵何止生了茧子。两年后,王大乐再度入狱,我 竟大大松了口气。 我没再回孤儿院,竟然幸运地成了资助对象,顺利考上一所中职技校。毕业后, 我回过营盘镇一次,王大乐再度出来的时候。耻辱的记忆,耻辱的旅程,当晚就离 开了。 事实上,我早就把王大乐从记忆中删除了。我没有过去,从来就没有过,尽管 顽固的种子深埋在脑海。我认为我的过去是空白,只有这样,我才有胆量想象将来。 在求职表父母一栏,我一直填写死亡。 我没再看过王大乐,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我是狼崽子,也是因为王大乐。 天各一方,对他对我,都最好。突然有一天,营盘镇派出所找到我。彼时,我和杜 月已相处一年有余。我过着正常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到拥有简单正常的日子,真不 是知足可以涵盖。 王大乐捡垃圾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他老实、卑微,见到蚂蚁都点头哈腰。后 来镇上几家洗头房的玻璃连续被砸,均发生在半夜。最终查到王大乐头上。民警说 我赔偿玻璃,就不再追究王大乐。我以为已经和王大乐没有任何关系,民警追来, 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出了钱,民警又劝我把王大乐带出来。他们讲了一堆道 理,分析了利害关系。那一阵,或许是和杜月在一起的缘故,我的许多方面悄然改 变,心不再那么冷硬。王大乐是我父亲,他的麻烦终究是我的麻烦。更深层次,我 想让整个营盘镇忘掉王大乐,忘掉王大乐的儿子王小乐,把深埋心底的顽固种子彻 底根除。 杜月之前,我也交过女友,相处时间都不长。我特别害怕也特别反感女友问到 我的家庭。我说自己是孤儿,她们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惊的表情。杜月例外, 直到我俩上床,她也没问这些问题。当然,如果她问,我仍那样回答。回营盘镇前 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乐接来。那是你的事, 问我干吗?杜月似乎意犹未尽,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着。激动加上感动,我又干了 一回。我说明天就回,杜月问,你母亲呢?她怎么办?末了,杜月漫不经心地说, 哦,就一个父亲啊。如果当时杜月不同意,我或许重新考虑。 其实,从王大乐寸步不离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烦就开始了。从营盘镇坐 中巴到皮城,从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间十点一趟火车。离发车尚有两个小时,我想 在周围转转,让他在候车室老实等着。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转 转。老实说,我虽然不耐烦,口气还是温和的。还没离开车站广场,他就跟上来, 或许是步调不稳,几乎撞着我。我挺恼火,让你老实等着,跟着我干什么?王大乐 怯怯地看着我,说一个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王大乐挎个破包,包 里是他死活要留的修车工具。不知他从什么地方重新收拣的。我想到了石城,让他 摆个摊也好。城市最大的好处是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我边走边瞅,没想干什么。王 大乐突然扯住我,我问他干吗,他说别走了。前面有几家足疗店,想起他砸玻璃的 事,故意问为什么。他说你别学坏。那是他第一次说。足疗店、按摩房遍布大街小 巷,人们早已熟视无睹。我不屑地哼哼。触到王大乐乞求的眼神,终是扭转方向。 上了火车,王大乐就哑了。人多的地方,他似乎就发怵。对面是一对青年男女, 一望便知正在热恋。起先,两人只是低语,后来女的剥橘子喂男的,他吮着橘瓣, 同时会吸她的手指。嘬得很紧,她似乎费很大劲儿才能拔出来。类似的镜头并不鲜 见,街头、公园、电梯、公交车上,到处都是。我随意翻着报纸,王大乐缩在角落, 紧紧捂着破包。他看青年男女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怕车厢里的人瞧见他的怪样,故 意把报纸竖起来。还好,王大乐闭了眼。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些异样,侧回头, 发现王大乐筛糠似的抖。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肌肉夸张地往眼部挤压,看上去有 些变形。我碰碰他,他吃力地睁开。问他是不是想去厕所,他摇头,但随后站起。 王大乐在厕所待了很久,回来,不再抖了。那对青年一个嗑瓜子,一个打电话。后 来,女的半躺在男的怀里,男的剥瓜子喂女的。女的没吮吸男的手指,换了花样。 她让男的吮她舌尖上的瓜子。不止一束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旁若无人。王大乐 再次闭眼。突然间,他站起来,骂出不要脸的同时,桌上的塑料袋已经砸过去。好 在没把修车工具扔过去。我虽然护着,王大乐还是挨了男青年一拳。列车员适时制 止,女的也竭力劝阻,纷争终于平息。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在座位待了。那一夜,我 基本没合眼。 回到租住处,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把在门口买的豆浆油条放下,嘱咐王大乐吃 完睡觉。王大乐问我干什么去,我说上班。王大乐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晚了。我只 请两天假。王大乐迅速把豆浆油条拎起来,让我带上。我大声道,我不会再买啊? 我拿走你吃什么?王大乐说不饿,硬往我手里塞。我火了,甩开他,狠狠摔门出来。 那天,我心情挺好,一个犹豫许久的客户签了单,成交价一百五十万元;领两 个租房客看了房;登记了四套房屋信息。中午,我去买饭,刘荣让我捎一份炒饼。 我买了半只吊炉烤鸭,让师傅剁成块儿,一半放到刘荣的盒子里。我和刘荣没有男 女之间那种瓜葛,她挺照顾我,个中缘由,我很清楚。我的求职表是刘荣上报的, 她知道我是孤儿。有时候,明明是她的客户,她却让我签单。但是我并不领情,或 者说,极其反感。我自认是孤儿,却不想被认为是孤儿。很矛盾是吧?就是不想和 别人不同。我暗示过刘荣,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没回报过刘荣的良苦用心, 那份烤鸭也是忽然间的闪念。 进店门我就呆了。王大乐坐在我们接待客人的藤椅里,半伸着脖子,和刘荣说 话。刘荣一脸温和的笑。我僵着,不知前进还是后退。王大乐看见我,慌慌张张地 站起,说给我送来中午饭。我瞟见圆桌上的汤盆。刘荣从我手里接过盒饭,什么也 没说。我不能当着同事训斥王大乐。王大乐退着出去,挨个点头,像到孤儿院接我 那样。我的眼睛燃烧着,脸燃烧着,整个人都在燃烧。与此同时,我脑里冒出问号, 王大乐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告诉他在房屋中介上班,但没说具体地点,也不打算 告诉他。就凭这一点儿信息,他怎么会准确地找到?石城几百家房屋中介,只谈固 大街就有十几家。何况,王大乐初到石城,能分清方向就不错了。 晚上,我狠狠训斥王大乐,警告他不准再到店里。王大乐怯生生的,说怕我饿 着。我狠狠地说,你不来,我也没死。我问他怎么寻见的。王大乐没睡醒,可能根 本没睡,眼睛全是血丝。对视几秒,他偏开,说能闻见我身上的味。我脱口道,什 么味儿?王大乐嗫嚅着,是……是……反正你身上有味。我猜,可能我出门他就跟 出来了。我骑自行车,上班高峰期,跑不了多快,王大乐始终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