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槐中路有家重庆麻辣烫,我和杜月是常客。 杜月低头玩手机,很专注。这是她逃离爱人之家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多 星期了。我问她吃什么,她头也不抬,随便。往常,都是她点单。我点过单,喝掉 一杯茶,她好容易合上手机。我说喝点儿水吧,忙成这样?杜月说一个姐妹出了点 儿事,安慰安慰。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说也没什么,被男人骗了。 我的心略有些沉,舌头适时卡住。麻辣烫翻滚,杜月夹几块香菇放进去。熟悉 的动作,熟悉的程序。只是……说不好哪儿有些陌生。喝了会儿酒,杜月脸上泛起 红光,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杜月平时不多喝,象征性的,但那天喝了三杯。她讲 医院的秘密,讲昨夜做的梦,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无比,肩也随着耸动。她从不捂 嘴,笑声清脆放肆,常引得邻桌看她。老天,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她!不扭 捏,不矜持,简单,直接。她有过短暂的婚姻,男人大她六岁。她的坦白,她的坦 然,给我不少压力。我没有像她那样主动谈自己,如果她问起,我也会说吧?但她 从来不问,所以我更加喜欢她。 受杜月感染,我多喝了一瓶。阴霾飘走了,我有些兴奋,兴奋便得意忘形。伸 脚轻轻钩钩她的腿,她散着热气的目光罩住我。担心她听不清,我往前探探头,咱 们找个地方?迷蒙的雾气忽然散去,她说,算了吧,没准你父亲就在外面候着呢。 我的心突地一缩,不只因为她的话。我忍不住朝窗外瞅去。餐馆前停着车,马路对 面是夜市。车流、行人。出来的时候,我明确告诉王大乐,要和杜月一起吃晚饭。 有警告的意味,也有妥协或者变相的保证:我和杜月只是吃饭,不干别的。可谁知 道呢?王大乐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的轨道上。 怕了吧?杜月嘲弄。 对不起。 早晚要搞出心脏病。 我们逛夜市去? 我岔开话题。我没有预知的本事,但极其敏感。她会说别的,那或许是她真正 想说的。我怕她说出来。我是不是很无赖?可是,我真怕她说。我舍不得她。 杜月没有逛夜市。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的嘴巴基本闭着。到医院门口,我想抱 抱她。鬼使神差地,我往四周瞅了瞅。本来,她站住了。但……我拽回目光的同时, 她已经快速离开。 我恨不得拧自己两把。虽然多喝了一瓶,还不至于喝醉,但是头晕目眩。就是 这样,歪歪扭扭走一段后,仍然察觉有人跟踪。回头,那个身影倏地躲到街角或树 丛后,起步,又跟上来。除了王大乐,谁会跟我这样的鸟人?不幸被杜月言中。拥 抱她之前警惕地张望,也不只是心有余悸。可是,我已经声明,只是和杜月吃饭。 他为什么……我站住,瞪视着被灯光肢解的黑暗,叫,出来!你给我出来!!一对 老夫妻经过,忽然顿住,然后绕到一边,和我保持足够的距离。 必须甩掉王大乐这个尾巴。刚才还是废胎,此时突然憋足劲儿。仍有些晕,但 我跑得飞快。跑过两条街道,穿过槐北公园,我蹲在梧桐树底下呕吐。我确信甩掉 了他。但突然间,那个身影又跟上来。我有些怒,也有些毛。然后,我上了公交。 坐了四站,下车,拦了出租。让王大乐一个人转吧,我恶狠狠地想。 王大乐在!在地上蹲着。王大乐喜欢蹲,似乎脚有着比臀部更强的承受力。我 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王大乐站起,怯怯地看着我。王大乐咬定自己从未出 去。可是,跟踪我的人是谁?我花了眼,还是出现了幻觉?如果是幻觉,就更惨了。 我睡不着。先前,我能吃能睡,如果碰巧杜月和我都休息,两个人相拥着能睡 到中午。王大乐来到石城,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左右翻滚,王大乐基本不动。 他怕挤着我,怕影响我,缩着。我知道他没睡着。他怕我,我知道,不只怕我,他 怕得太多。正是这无处不在的怕,摧毁了我和杜月。 王大乐来后的第三天,我把杜月叫过来。事先已经和他说了,杜月喊他叔的时 候,他依然没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足能塞进一个冻柿子。杜月难为情地瞅着我,我 把王大乐掉地上的土豆捡起,重重塞他手里。他脑里的弦似乎接上了,但没回应杜 月,像受惊的蜘蛛仓皇逃窜。杜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见到陌生人紧张。杜月开 玩笑,我也不是怪物啊。一会儿,王大乐不声不响地溜进来,问煮面条行不。我让 他歇着,他执意要做。王大乐没再看杜月,自然,也没和杜月说话。他绝不是故意 怠慢她,我看得出来,他只是紧张,或者说,是恐惧。他的手在抖,很轻微,但始 终持续。 我和杜月离开,王大乐不识趣地问去哪儿,我粗暴地说随便走走。见面,吃饭, 都是前奏,后面的事才是重点。王大乐没来的时候,我和杜月上床在前,吃饭在后。 是不是有点那个?但我们喜欢。现在,我和杜月只能另找地方。几站地外是石城学 院,附近的电线杆上、地上、墙上满是日租房信息。 半小时后,我和杜月登记入住。房费不贵,我粗略算一下,每月也得三百多块 钱,只能从别的方面缩减。杜月非要我评价她的新胸罩,我说好是好,但没有下面 的东西好。我早就脱光了,杜月故意气我,说裤子紧扯不掉。她享受我帮她的过程, 这点悟性我还有。我刚扯掉她的裤子,有人敲门。我和杜月紧张地对视片刻。我挪 过去,问谁。听到王大乐的声音,突然有些蒙。王大乐叫我开门,还说,我知道你 在里面。我终于缓上一口气,问他什么事。王大乐说,你开门呀。杜月已经在穿衣 服,我打手势制止她,她横我一眼,你不开门,他会喊到天亮。 我和杜月的美梦成了泡影。王大乐有着闯祸的惊恐和不安,但振振有词,我是 为你好,我怕你学坏。我质问他怎么就是学坏了?他闭了嘴,依然是怯怯的眼神, 我的后背却阵阵发冷。 几天后,我提前订了地方,离租住地很远。我让杜月直接从医院过去。我故意 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王大乐仍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上来。杜月说王大乐有特异功能, 只是这功能没用对地方。我不信,王大乐说能闻见我的气味,我更不信。他没长狗 鼻子,我也不是臭豆腐。但为什么甩不掉他?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次被王大乐堵住,我没有发火,心平气和地和他谈。王大乐仍是怯怯的。他 说我和杜月不是两口子,所以不能在一起。我倒是想娶她,可是,有什么资本?我 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王大乐说别人是别人,你别学坏。他还说杜月哪天翻脸, 反告我就说不清楚了。他就吃过这样的亏。我想起王大乐第一次从监狱出来,每个 夜晚在我耳边絮叨的那些话。 世界已经是另外的样子,王大乐的逻辑和思维还停留在过去。我警告要把他送 回营盘镇,整个夜晚,他向我乞求、保证。我对他没感情,他的可怜相还是让我心 软。但只要我和杜月在一起,他必定故技重演。我束手无策。我并不想把他送回营 盘镇,那等于重新栽种我和王大乐的耻辱。我还咨询过精神病院的医生。医生开了 几种药,我把药装在钙片的瓶子里。王大乐服用几个月后,没见任何效果,眼神却 呆了许多,我就把药扔掉了。还问过几家老年公寓,费用贵得吓人。福利院也去过, 倒是不收任何费用,可一连串的证明我无法提供。收容所?想也不用想。还不至于 把王大乐送到那儿。 我没法给王大乐找另外的去处,又无力更改他的逻辑系统,只好挖空心思寻找 约会地点。宾馆、日租房、公园、桥墩,一次我和杜月请假跑到辛集。那是最辛苦 的一次,杜月晕车,吐我一身,好在把王大乐甩掉了。每次幽会都跑到百里之外, 不现实,我和杜月有这份精力,但没那么多闲工夫。只要在石城,王大乐就会觅到 我和杜月的踪迹。 如果是别的女孩,早撤了吧?杜月没有。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在乎,或者,她离 不开我。她的宽容,是期待着转机吧。我已经嗅到危险,但想不出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