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午,一位客户来要房钥匙,他不打算出租了。有的客户不愿意把钥匙交给中 介,有人看房电话联系,有的客户嫌麻烦,钥匙寄放在中介。刘荣翻半天没找见, 问钥匙是不是在我身上。昨天,我带人看过这套房,回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了。刘荣 指着登记簿上的记录,说没有我交回钥匙的签字。我忘签了。刘荣让我好好回想, 是不是放到别的地方了。我叫,不可能,我明明放进去的。刘荣沉下脸,那怎么就 不见了?我腔调有些硬,我怎么知道?刘荣说,公司的制度,你没忘吧?不是凭嘴 说!我意识到自己过了,其实开始就意识到了。我说对不起,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刘荣提醒,可能忘家里了。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许真是记错了。昨天晚上, 我先回租住处,换了件褂子才出去的。没想到王大乐把那个褂子洗了。我里里外外 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问王大乐见没见钥匙,王大乐说清过兜,所有东西都在窗 台上。一袋开包的金嗓子喉宝,两枚五角硬币。我不死心,问,没别的?王大乐惶 恐地摇头。我又追问,没见一把钥匙?王大乐仍摇头。我没好气,以后别动我的东 西,我自己会洗。我床上床下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想到昨晚的狂奔,也许丢路上 了? 刘荣向客户道歉,答应给客户换新锁。我对刘荣说费用我出。刘荣说当然要你 出。随后她话锋一转,不是赔个锁这么简单,会影响到店里的声誉。我说对不起。 下班时,我凑近刘荣,问公司不会知道吧?刘荣看我半天,说,我不说,未必 没有人说,你还是多注意些。我说谢谢你。刘荣问我怎么了,最近老短路。我说没 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我怎么可能把和杜月的难题跟别人说?王大乐现身后,刘荣看我的眼神复杂了 许多,不再照顾我,当然,我求之不得。我并不想编造孤儿的身份蒙骗谁,获取谁 的同情。恰恰相反。把父亲母亲家庭诸如此类的词删除,把过去像垃圾一样踢开。 刘荣绝口不提王大乐,几次我打算主动解释,想到一桩桩事必须重新嚼过,便坚决 地把嘴合上。 这一天没任何业绩,反赔了几百块钱。平时十几分钟的路我走了近一个小时, 痛感在身上扩散,却说不清哪个部位不舒服。本来打算找杜月,吃过饭却绝了念头。 杜月一整天没发短信,我本该问候她,但似乎这样的事我也厌倦了。绝不是心疼那 几百块钱。当然,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王大乐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懒得理他。他凑过来,一遍遍问我,头痛? 胃痛?心口痛?关节痛?我让他歇着去。王大乐的手直接摸过来,先是脚,然后沿 小腿关节一路往上。我忽然想,莫非他真有特异功能?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还能 摸出我哪个部位不舒服?我僵着没动。他的手从耳侧翻到我的额头,笃定地说,你 头痛吧?我的头不是很痛,但不舒服,像糊了胶。 没一会儿,王大乐拿着自制的火罐坐我身边。说是火罐,其实是用土豆削成, 也不用火。去孤儿院以前的日子,我有个头疼脑热,王大乐都这么医治。我把头扭 到一边,王大乐央求我。他卑微可怜,痛苦不堪,似乎我就要死去了。我冷硬的心 渐渐软化,由他将土豆疙瘩吸附在脑门上。 我把王大乐接到石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肯定要养活他。但王大乐把这种关 系弄反了,似乎我接他来,是让他照顾我。他主动承担起做饭洗衣等家务,还要监 视我。我承认,如他所言,他是为我好。可是,他的好我无力承受。比如,我随意 说藕片好吃,他会接连半月二十天炒藕炖藕拌藕。我偶尔叹息或想到什么失声大笑, 他会侦探似的盯住我,追根究底。甚至我完全忘了,他会突然问起来。有几次,我 半夜小解,他都跟在后面,我以为是凑巧。某天早上他严肃地说我小便声音和两天 前不一样,还试图把声音模拟出来。我几乎毛发倒竖。王大乐建议我去找个医生, 他忧心忡忡的,似乎我已经病人膏肓。自此,我起夜都防着他。即便如此,如果王 大乐不跟踪我和杜月,我都可以忍受。 王大乐初来的几天,晚上若没别的事,我会带他在附近走走。一是熟悉环境; 二是给他打预防针。石城是省会,洗头房足疗店舞厅随处可见。我跟他说,这是合 法营生,退一步讲,也跟他毫无关系。砸了玻璃,不但要赔,还要坐牢。王大乐如 临大敌,说只要我不进去,就跟他没关系。我冷冷地说,我挣那几个鸟钱,吃饱饭 就不错了。 平时,我不出去,他多半也窝在屋里。他不看电视,也没别的事,通常的情形 是蹲在地上,缩着脖子发呆。他不喜欢坐凳子,不到睡觉时候也绝不上床。如果蹲 累,就坐到小马扎上。马扎也是从营盘镇带来的。原打算让他摆个修车摊,他这样, 我的想法只得休眠。 那天晚上,我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瓜子是几天前买的,我把余下的全倒在手上。 王大乐见状,要出去买瓜子。我说算了吧,他一定要去,我丢给他五块钱。他出门 后,我还想,若杜月不值班,这倒是机会。 两集电视剧看完,王大乐也没回来。我有些慌,赶到瓜子摊儿,不但炒货店关 了,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店铺全关了,整条街就卖安徽板面的两口子正收拾东西。 我来来回回寻了两遭。王大乐或许迷路了,毕竟这是石城,稍一转向就会走错。 王大乐从此失踪——这个想法滑过,老实说,我被吹了气似的蹦起来,似乎我冥冥 中等待的正是这个结果。也就是瞬间的闪念。王大乐没带任何通信设备,我让他记 住我的手机号,我猜他没记住,记住也没地方打,即使有地方打,他也未必打。这 一点,王大乐形同弱智。 我报了警,歪打正着,警察正找我。我在110 警务室见到王大乐。他蹲着,如 即将被宰杀的羔羊,哀伤而绝望。看到我,他似乎想站直,起来又缩回去。 事情倒是不复杂,王大乐在市场门口袭击了一对接吻的男女。幸亏他的武器是 空易拉罐。男女没有大碍,反踹了王大乐几脚。王大乐没有退缩,竟然跟在人家身 后。 我没见那对男女,警察说,他们要求把这个疯子送到精神病院。王大乐说只知 道自己的名字,住在儿子家,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大乐一半傻一半装傻,竟然蒙 住警察。 离开警务室,已经是午夜。我走得飞快,王大乐追得很紧。遇红灯,我猛然停 住,他撞我身上。我进屋突然转身,王大乐刚好站到门口。我冷冷地盯着他。他的 脸五颜六色,不仅仅是因为挨了踹。 别人碍你事了? 他们……关系不正当。 不正当,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的年龄很大,女的还是学生娃。我…… 就算不正当,你有什么资格?你是谁?你算什么? 王大乐嘴巴闭上了。 我的火气仍往上蹿,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大乐慢慢缩下去。我训斥完,让他保证,尽管我知道没用。天快亮了,我得 躺一会儿。他突然从怀里掏出瓜子,举得高高的,有些得意,没被他们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