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大乐睡着了,脑袋勾在胸前,正好将光光的头顶对准我,灯光下,像削了皮 的冬瓜。两个膀子依然缩着,仿佛怕占据这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对这个累赘产生 怜惜。我没喊他上床,不到睡觉的点。怕惊动他,我轻轻变换一个姿势。有信息, 我听到蜂鸣声。王大乐突地站起,目光像失去控制的爪子,一阵乱抓。我突然想, 王大乐缩在角落,是为了更方便看护我吧。 触见手机屏那几个字,我几乎被啄了,忍不住叫出声。王大乐往前跨两步,急 切地问怎么了,我没理他,跳下床就走。王大乐跟上来,我猛然回头,怒视着他。 王大乐怯怯地站定,我转身,他又跟上来。我没心思和他周旋,我有更要紧的事。 临近医院,我慢下来。医院的嘴巴张着,随时把人吞掉的样子。我不怕,杜月 在里面。我站了一会儿,慢慢折返。没给她打电话,也没给她发信息。我的头冷却 下来,杜月没把路封死,我的鲁莽反而坏事。 回去的路格外长,好几次,王大乐绕到我前面,扭过头,似乎要探寻究竟。他 想问又不敢,进屋,他再次问我怎么回事。我没理他。他是罪魁祸首。苛责他又有 什么意义呢?特别是这个时候。我草草躺下,他也草草躺下。我想我的心事,他也 揣测我的心事吧。有时,我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积着什么东西,他是不是 也想钻进我脑袋看看? 我琢磨半天,给杜月回了一条信息。我把头缩进被子,鬼鬼祟祟的。甚至侧耳 听了听。 三天后,杜月休息,我请半天假,和她去了怀特公园。四月的石城已是暖融融 的。我租了条小船,买了两个气球。我骨子里没有任何浪漫种子,卖气球的中年男 人紧跟我后面。我害怕被人尾随。气球没几个钱,但挫败感涌上心头,我一阵沮丧。 杜月的神情却因这两个气球亮丽起来,先是抓着,上船后,给自己脚上系了一只, 另一只系我脚上。 在那条小船上,我唤醒自己的过去。我想让过去死掉,但过去窝在记忆的角落, 只是休眠。我并不想让杜月同情,但我没有别的“拴”住她的办法。我舍不得她。 一万个舍不得她。当然,我还有别的意思。王大乐有病,但不是坏人。病可以治,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治。对病人,怎么也该宽容些。我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但杜 月会懂。 杜月先是握住我的手,后来,我们的手紧紧合在一起。上岸后,杜月要过我的 手机,尔后朝我眨眨眼。雨过天晴,至少现在是。 我问杜月吃什么,杜月说现在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饭。我说今儿是个特别的日 子,应该庆祝一下。我俩拉着手,走进一家重庆麻辣烫。饭馆的装潢设计一派农家 风格,墙上挂满红辣椒。坐下,杜月说,照这么吃,你小心喝西北风啊。我笑笑, 看着你,喝西北风也乐意。杜月撇撇嘴。这话只可哄小女孩。 你说你父亲知道你和我在这儿不?我不想提王大乐,杜月也对他没兴趣吧,可 说来说去,又绕到王大乐身上。我说不可能,你以为他神机妙算?杜月嘘了嘘,你 每次都说不可能,每次不都被他捉……住了?我噎住,半晌才道,我吃饭,他不跟。 还好,她用的是“捉”,而不是别的词。杜月的目光忽然一抖,像被劲风吹了。好 一会儿,她直视着我,你说,咱俩吃饭,他不会跟来是吗?我说是呀。杜月表情凝 重,咱俩吃到半夜,他也不会跟来是吧?我说这是自然。杜月紧追不舍,还有一个 问题,他是知道咱俩仅仅是吃饭才不跟,还是单是吃饭,他就找不见咱俩?我没想 过这个问题,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杜月莞尔,举杯道,蒙了吧,喝一口。 我说,这好像是两个问题。杜月说,你认为两个也可以,如果他仅仅因为吃饭才不 跟来,那就是说,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你干什么,他就成佛了,你是孙猴子, 玩什么花样他都一清二楚。尽管只是杜月的分析,不无玩笑和调侃成分,我的后背 却冒出冷汗。脑里滑过王大乐总是缩在角落的身影和他怯怯的眼神,我笑笑,不可 能,他真那么神,还用那么可怜?杜月说,我只是假设,不过,今天倒可以验证一 下,咱俩待到十二点,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被她说得心痒,还是否决了,玩游戏没 意思,有这闲工夫,不如干点儿别的。杜月警觉地瞥着我,干什么?我低声道,不 敢说。杜月哧地一笑。很快,她的脸就冷了。如果第一种假设不成立,那就是第二 种,只要你干坏事,他就知道。这也很厉害啊,特异功能。我不屑地笑笑,他能有 什么特异功能。杜月道,那你说,他是怎么找见你的?我再次复述王大乐的话,先 前也说过,杜月肯定当玩笑。杜月说,照这样讲,你想干坏事,身上会分泌出特殊 气味,别人闻不到,你父亲能,这也算特异功能,只对你有效。你该把他送到研究 所。我摇头,如果……他……把他送回营盘镇,别人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总比这 样省心。杜月说,他先前还能在乡下住,现在你前脚走他后脚就会跟来。我再没勇 气直视她,虚虚地说,我再想想办法。我想换个话题,杜月仍陷在王大乐那儿。你 说他真能闻到你的气味?我说,他胡扯,你也信?杜月说,可以验证呀。我问怎么 验证,杜月骂,傻子,不想干坏事?喜悦来得突然,我几乎呛着。哪能不想?是不 敢让她瞧出来。只是……我差不多成惊弓之鸟了。杜月说出她的妙计,我两眼飞出 瀑布一样的贼光。 顾着说话,菜一半都没吃掉,但已经没有心思。匆匆结账,到附近的万达广场 买了一瓶廉价香水。出来,杜月往我身上狂喷,说绝对不能留死角。我说,你也得 喷。杜月擂我一拳,照做了。 我俩刚在路边站定,一辆出租车就停下了。司机问去哪儿,我说随便找个宾馆。 我和杜月像极了迫不及待的嫖客和妓女吧,司机的表情就有些诡异。车窗先前半开, 随后司机把车窗全打开了。我要求司机把车窗关严。司机问,一定要关严吗?我说 一定。瓶里还剩三分之一,杜月又往我身上喷,我悄声说留点儿一会儿用。 我和杜月都昏头了吧,万达广场旁边就有一家快捷酒店。那个司机拉我俩转了 一个圆圈,停在快捷酒店门口。进了房间,我插牢门。杜月在我身上嗅嗅,说,味 儿都跑光了,怎么闻不见?我说你早适应了。杜月把香水全喷我身上,又往瓶里兑 了水,喷洒到地板上。我想烧点水喝,被杜月制止,别动,老实待着。 杜月跨在床沿,我坐椅子上。我们盯着门口,耳朵警觉地竖着。我们手都没拉, 似乎费这样的周折只为做个试验。我脑里全是王大乐,他在大街上游走,张着大大 的鼻孔。他也许能嗅见一些,但香水味让他辨不清方向。 一个小时过去,走廊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但没听到敲门声。 你怎么老想着干坏事? 我和杜月对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终于想起来开房的目的。可是,我刚 抱住她,她就担心地说,要是他来了呢?我说不会吧,手却抖了。杜月说要不再等 等?我没有再等。 潦草,匆忙,更像举行什么仪式。但是,我和杜月都掩饰不住兴奋。终于甩掉 王大乐,这宣告我和杜月的好日子重新回归。 出来,我的心悄然凝重。王大乐肯定会四处找我,不知这个时候在大街搜寻, 还是失望折返。但愿他回去了,如果他在外面,我还得找他。我怕他走失,怕他干 出极端的事来。把杜月送至医院门口,我快速回头。 触到门把手,门立刻开了。王大乐在门口等我。我刚刚吁口气,王大乐一把揪 住我。我以为他要扇我,竟然有些慌。没有。他把我拽至屋中央,眼里伸出无数挠 钩,把我上上下下钩个遍。我明白了,屋中央光线好,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脸上也 没有怒气。他刚刚哭过,眼睛红着,泪痕还在。他的样子,像遭受重创,但眼角不 时溅起亮光,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已经松开,我觉得被更大的力量攥住。有一种绞痛感。我想拍拍他,但那个 动作挺难,结果只是挥挥手。 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我声音很高。王大乐往后退退,已是怯怯的样子。 你别学坏,王大乐说。我的脑袋几乎裂开,大叫,我就是要坏,坏透坏烂坏彻底, 你管得着吗?王大乐嘴巴抽动,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你不能轻易相信她。我大叫, 坐牢我愿意。王大乐惊恐万分,他张开胳膊,试图阻拦什么。好一会儿,胳膊耷拉 下去。然后,缩了水分般蹲在角落,双目呆滞,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