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大乐不是蹲在门口,也不是躺着,说不清是什么姿势。一腿跪,一腿半蜷, 肩抵着门,头扎在怀里。只看到一只胳膊,手腕系着白色尼龙绳,绳子另一端绑在 门锁上。如果不是那光光的头顶,我几乎认不出他。我叫他,他没动,我碰他,他 的头突地仰起,干什么?他揉揉眼,又眨巴几下。暗淡的目光亮了亮,慢慢垂下去。 我打开门,把他拽进去。让他上床,他摇头。我找出一袋牛奶,热了,端给他。 他喝下去。我又煮了两包方便面。喝过吃过,王大乐脸色正常了,力气似乎也恢复 了,又缩蹲到角落。依然是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姿势。 我走的第二天,王大乐就把钥匙丢了。我训他,不好好在屋里待着,跑出去干 什么。王大乐说听到猫叫,想把剩饭喂猫,结果猫没找到,钥匙不见了。我和杜月 享乐这几天,他就在门口缩着。城市人情淡漠,但向邻居讨点水讨口饭,还是没有 问题的。王大乐不敢,或是想不到。如果我在杜月家多住几天,说不定他会饿死在 家门口。 下班后,我直接去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我没有感觉王大乐多么可怜,还是有 一丝难过。王大乐已经备好饭,照例责怪我乱花钱。我没理他,叮当剁了,炖好鸡 汤。我盛鸡汤给王大乐,他让我先喝,并推拒着,结果,滚烫的鸡汤摔在地上。王 大乐呀一声,蹲下,快速将散落的鸡块抓起。甚至试图把鸡汤吸嘴里。抬头看看我 的冷脸,终于没敢。他静静地坐着,小心地吃着。有猫的叫声传来,他的神色跳了 跳,没动。这样一个人,竟有两次强奸坐牢的经历,如果不是王大乐,打死我也不 信。 整个晚上,王大乐都怯怯的。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我拽过椅子,坐他对面。 王大乐似乎受了惊吓,往后缩缩,抵住墙角。他的目光有即将被宰割的凄惶。 我要结婚了。我绝没有让王大乐同意许可的意思。只是告知。说出来,马上意 识到,我是多么期待,他能够点头。 王大乐眼睛陡然睁大。 杜月答应嫁给我。 我住哪儿?王大乐问。 我一时语结。他竟然想到这么现实的问题。 我现在租的是房东临巷的平房,房东院子里还有二层楼,都出租。我再租一间。 或者,在附近租一间。如果王大乐仅仅担心这个,不是问题。王大乐好像没听明白, 目光弯到地面,像垂死蜘蛛的腿。我的心有些乱。他不再说话,我也就没有再说。 没有必要。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迫使自己冷静。再进去,王大乐在地上疾走,目光忽左 忽右地划拉,像寻找什么东西。问他找什么,他又不应。他的魂似乎没有附体,窜 来窜去的只是躯壳。突然间,他中了魔似的定住,牙关紧咬,面色青紫。片刻后又 开始乱窜。 我挡在他面前。王大乐站定,惊恐地看着我。我厉声道,你要干什么?王大乐 没躲避我的目光,照直说,你不能娶她。我强压着火气,为什么?王大乐说,她不 可靠。我问,谁可靠?王大乐不言声。我叫,谁,谁可靠?王大乐哆嗦一下,反正 她不可靠。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懂不懂?小心我把你赶回营盘镇。 王大乐闭嘴,重新缩在马扎上。他的神情惶恐不安,又痛苦万分。我躺下好一 会儿,他才悄悄爬上床。 还是杜月有先见之明,这和结婚不结婚没关系。我能想象那个场景,只不过王 大乐拍的不是旅店的门。如果我不开门,王大乐会不会敲一整夜?或整夜守在门外? 不要说杜月,我也受不了。她的前夫不是麻烦,真正的麻烦是王大乐。如果那个男 人闹,可以报警,对王大乐不能啊。除非……我冒出一个念头。 连着数日,王大乐失魂落魄。我不理他,也没有办法。我没敢再向杜月提结婚, 她似乎心知肚明,总之绝不碰触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我约杜月出来走走。王大乐没把我拉回上个世纪,但某些方面他胜 利了,比如我不敢轻易有非分之想。经过槐北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后来,我们 坐到长椅上。暮色下的树林略有些神秘,远处有稀拉的灯光。我握住杜月的手,杜 月慢慢向我倾斜。我触到她嘴唇的瞬间,她突然竖起身子。我问她怎么了,其实我 知道。杜月不答,快速起身。 杜月说王大乐受过刺激,他治不好,我和她怕是不可能在一起。这我清楚,问 题是怎么治他?杜月说她学过医,好歹懂点儿。可以先给王大乐介绍个女人,消除 他对女人的恐惧。这是天方夜谭,哪个女人愿意跟王大乐?杜月说不一定让他娶个 女人,相亲的方式可以让他接触女人。也算以毒攻毒吧。可是……问题是怎么拽王 大乐和女人见面?杜月说我们一起动动脑子,不然……我突然攥紧她的手。她没再 说什么。 店里有石城晚报,上面有许多征婚信息。平时,我扫都不扫的。和杜月商定后 第二天,我细细看了那些信息。婚介所很多,各个年龄段都有,个人条件不同,要 求也五花八门。我重点搜寻五十岁以上的女性,王大乐没一条符合。有一位五十八 岁,丧偶,要求简单一点,觅六十五岁以下不打呼噜的有房男士。王大乐年龄合适, 甭说打呼噜,睡他身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有房一项彻底将王大乐挡在门外。 当然,现在不是给王大乐找老伴,而是找个可以相亲的,或者说,找个可以见面的 女人。但征婚的女人不可能是男人就见吧,至少要问问男方的条件。我给婚介所打 电话,那边说交二百元介绍费就安排双方见面,被杜月否决了。杜月说见一面二百 块钱,太黑,另找途径吧。 大约一个星期后,杜月联系了一位妇女,是她所在医院的清洁工。妇女同意和 王大乐闲谈一小时,报酬是五十块钱。我担心万一王大乐出乎意料,喜欢上清洁工 怎么办?妇女不过挣个零用钱,人家有家。杜月说如果有这个可能,钱花到婚介所 就不冤枉。至于见面地点,我和杜月颇为踌躇,商量两个晚上,觉得还是家里合适。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先回家,“突然”接到杜月电话,尔后对王大乐说,杜月 要带一位女伴过来。我扫地,让王大乐擦洗凳子。王大乐有点紧张,不过还算正常。 杜月和那位妇女进来,王大乐便垂了头,缩到角落。妇女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工 作服还穿着。寒暄过,我郑重地嘱咐王大乐照顾好阿姨,我和杜月出去买菜。王大 乐频频点头,但明显慌了。我还未到门口,王大乐突然蹿过来扯住我,他的脸、他 的眼睛烤了似的,浮起一层暗红色的光。我决绝地拨开,说一会儿就回来。防止王 大乐逃出,我锁了门。 我和杜月进了附近的小超市,六七十米吧,也就拐个弯。我给杜月买了一支苦 咖啡雪糕,她撕开,让我先咬。我刚咬住,突然一声尖叫,我辨清叫声的方向,大 步往回跑。 救命呀,救命呀——我浑身哆嗦,手指不灵活,是杜月打开了锁。 那女人已经跳到床上,狂乱地把身边的东西往王大乐身上砸。王大乐一手舞着 菜刀,一手阻挡。我扑过去抱住王大乐,飞过一个小闹钟,正好砸在我颈处。我夺 过王大乐的刀,重重推他一把。王大乐跌坐在地上,嘟囔着什么。 还好,女人只是受了惊吓,并未酿出大祸。你不说清楚,让我陪疯子,早知道 这样,多少钱我都不干。女人扯过挂在椅子上的工作服,同时埋怨杜月。我和杜月 忙不迭说好话,多给她五十块算是压惊。据女人讲,我和杜月刚离开,王大乐就撵 她走,她没当回事,因为热,脱了工作服。王大乐突然抓起菜刀,门打不开,她跳 到床上。 王大乐的解释是,那女人耍流氓,拿菜刀只是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