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路车匀速行驶在B 城,那些紧密贴合的身体以相同的韵律摇摆,用身体的晃 动抵抗着热浪的侵袭。因为不堵车,所以B 城人们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到站的时间, 他们由此对时间成本产生了明确的概念,他们口中的几分钟路程,就真的能做到精 确不差,那都是精明的B 城人一步步实践出来的。 B 城人民医院是一个大站,哗啦啦下了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扬眉吐气地扒 拉开黏腻在一起的肉体,步伐敏捷地蹿下车。他们都争着去享受B 城的免费医疗, 每周都来看病取药,使得医院成了B 城八点钟最热闹的风景,当然享受这一切的前 提是你需要有B 城的户口,纳税没用,户口才是强有力的保证,才是B 城人身份的 象征。2 路汽车的线路设计得异常人性化,先是人民医院,象征衰败的老年,再是 市政府,象征无上的权力,然后是灯红酒绿的文化大礼堂、玫瑰夜总会和潮流时尚 的新星百货公司,接着是象征年轻希望的二中、一中,最后是森林公园,回归原始 自然,像是颠倒的人生轨迹。 过了人民医院,2 路车轻装上阵,人和人之间保持着半米的间隔,B 城人不愿 靠得太近,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安全的范围。 朱倾城的《桃花源记》背到了高潮: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 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 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 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刚结束的期末考试里,她丢掉了语文单科第一的宝座,丢掉的分数就是《桃花 源记》的默写,她把“怡然自乐”填成了“怡然自得”,一字之差,语文老师用笔 给画了一个红圈,又打了一个硕大的问号,还描了好几遍,使问号更加醒目,她要 求学生每道题用红笔认真分析错误的原因,朱倾城想了想在背诵这道题旁写的是: 我没见过桃花源,所以认识不够深刻,没形成形象思维。 售票员给老葛找了一个座位,是一个倒坐,B 城的老人们对这个又晒又颠簸的 座位不屑一顾,他们宁愿坚定地站在年轻人旁边,用眼神用拐杖敲击着、提醒着他 们该让座,如果对方装作没看见,他们就故意大声咳嗽,倘若还不奏效,他们干脆 就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伙子,我腿脚不好,让我坐会儿吧”,这招一百次有 九十九次成功,唯一失败的那次,小伙子拉开裤腿,把用钢架支撑的腿伸在老人面 前,用指关节敲了敲金属,叮当作响,“我是残疾人,我腿脚更不好”。老葛无所 谓,他觉得有座总比坐地下好,一坐上去,他就开始从肩膀到腰再到腿,逐个部位 敲击,缓解骨骼的酸痛,“真是老了,不顶用了,想我当年在民兵队笔直站三个小 时也纹丝不动……” 车停的毫无征兆,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人身体前倾,慌乱中牢牢抓住一切能保 持平衡的东西。 等车停稳以后,大家恢复镇定,有人开始伸出脑袋张望前方路况然后开骂,有 人在车厢直接骂司机会不会开车,骂后边的人踩了他一脚,一骂未平一波又起。只 有知识分子打扮的人尚存理智,他们不停地看表默念着“一寸光阴一寸金,今天丢 掉几多金”。 伸出脑袋张望的人很快发现在不远处站着十几个交警,他们用身体拉出了一条 警戒线,禁止所有车辆的通行,警戒线中间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临 时交通管制。 “前方交通管制,什么时候通行等待通知,你先熄火吧。”跑过来一个交警敲 了敲司机的窗户。 车厢里立刻炸开了锅,喧嚣着沸腾着。 “什么意思?交通管制!我还等着上班呢,扣钱了谁负责赔我啊?” “今天什么鬼日子,不是晚点就是管制,成心不让人上班是吧?我一会儿就打 到交通队投诉你们。” 王大宝猛地一个激灵,拉了拉张丽芳的手说:“妈,我要迟到了,今天的小红 花是不是没戏了?” “儿子,你再等等,交通管制很快就能结束的,只要一会儿有大人物的车过去, 咱们的车就能开动了。”张丽芳用手掌揉了揉急刹车时儿子被磕红的脑门。 “妈,什么大人物?” “我也不知道,不过下站就是市政府了,可能是市里的领导吧,你一会儿从窗 户看看有没有小轿车经过,车里就坐着大领导们,宝儿以后也得成大领导坐小轿车。” 王大宝趴着身子望了望,什么大人物也没看见,只见路上已经形成了一条蜿蜒 的车龙,他们的车是第五辆,三节车厢扭出了一个不圆润的S 形。他想告诉母亲, 他不喜欢坐在小轿车里,他有个更远大的理想就是站在大马路上指挥所有的小轿车, 如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竖在汪洋车海之间,各种车型走走停停都要看他手势,他会让 喜欢的切诺基优先通过,死死地牵制住那霸道而愚笨的奥迪。 “姑娘,咋不走了?”老葛问售票员。 “你没看见交通管制吗,一会儿领导的车要经过,等他们走完咱就走。” “那领导每天上班,都这么整一出?” “那倒不是,可能今天有外宾来吧,咱们的车要突然插进去,磕了碰了谁也担 不起这个责任,这可是国际事件。” “哪国的外宾这么精贵,连老百姓的道都给占了?” “这我哪知道,现在B 城隔三岔五就来个国外的考察团,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 的是欧洲人,那里的人都有钱,他们是给咱们送外汇来的。又黑又壮一穿西服就看 不见脸的是非洲人,他们是跟咱要经济援助来的。点头哈腰的黄皮肤是日本人,他 们是来考察建厂的,腰杆子挺得倍直儿说话舌头打卷的是韩国人,他们是来跟咱争 端午节的。” 售票员有趣的国际局势分析,惹得车厢里一阵哄笑,大家抖了抖手脚,换了一 个舒服的姿势,随时等待着车开动的命令。 十分钟过去了,车一点没有开动的迹象。阳光透过窗口洒在车厢里,窗口的乘 客纷纷用帽子、报纸遮住自己的脸,徒劳无功地用另一只手扇风,女孩子们从坤包 里掏出防晒霜,厚厚地擦了一层,害怕紫外线加速皮肤老化。站着的人更加躁动, 他们开始不停地跺脚或抖腿,恨不得双脚代替这辆车运动。停滞的车厢的温度开始 不断上升,慢慢向三十八摄氏度攀升,新一轮的躁动被酷暑点燃。 “你开门,我要下车,这不知道等个猴年马月!我迟到半小时,全天的工资就 扣光了!”有几个烦躁的年轻人挤到车门前,拼命敲打。 “我开门可以,但这距离下一站可有两公里的距离,这一条街都交通管制,你 现在下去了还是没车,除非你愿意顶着太阳走着去单位。”售票员捋了捋碎头发, 抿了一口茶叶,又吐进了褐色的茶杯里,“都踏踏实实坐着吧,现在谁也走不了, 前面警察守着呢。” 在张丽芳丝巾的遮挡下,王大宝又陷入了睡眠状态,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了两 条短信,一条给儿子的班主任,一条给单位领导。 再度站直身体,张丽芳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小腹里有东西拉扯她往下坠,昨天 吃的剩菜又开始在胃中发酵,跟身体里的消化器官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它们缠着 这些残羹冷炙,拼命地扭曲和分解,使出浑身力气,牵动各个器官,一并出击,像 是在跟她抗议它们总是吸收不到最新鲜的养分,只能从这些粘着冰冷油星的菜叶里, 摄取点残余的维生素。张丽芳从包里掏出一把小盐酸片,径直咽下,距离发挥药效 还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怎么熬下去。 朱倾城把《桃花源记》背了三遍,又把默写错的那句话默念了三十遍,她强迫 自己记住。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感到了饥饿,掏出了包里剩下的半块士力架,这本 来是她准备的下午零食,现在不得不提前派上用场。阳光的炙烤,让巧克力开始加 速融化,她不得不停止舌尖的游戏,改为大口大口地咀嚼和吞咽,像吃一块威化饼 干一样干脆利落,不到半分钟就成功补充了200 卡路里的热量,她又用手抠了抠后 槽牙里黏着的牛轧糖和花生碎,蹭在了前座上。 林梦雅掏出苹果手机打着植物大战僵尸,手机是一个中年男人送给她的生日礼 物。自从父亲服刑以后,她就对中年男人产生莫名的亲近,放学出没的地点从游戏 厅换成了酒吧,那里总有很多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大叔们,她陪他们喝一杯,听他们 抱怨家庭生活的琐碎和工作的不如意,每当这时她收敛起自己的愤怒,托着腮,侧 着身,让T 恤绷紧的鼓鼓的胸部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阴影,做一个安静而称职的聆 听者。林梦雅有意地疏远了二中的同学,那些整天打打杀杀要闯世界的男孩们,总 是不知道进入真正世界是要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和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交往才一 个月,她就得到了这部手机,当然她以省去卿卿我我直奔上床主题作为回报,那个 叫王大力的科员力不从心地结束了战斗,他抽着至尊南京烟在双人床上抚摸着她后 背凸起的脊柱时,说了一句:“年轻真他妈好。” 老葛比谁都焦急,因为目的地近在咫尺,他算准了九点之前到市政府,占据好 有力的地形,这样才能在领导迈进政府大楼的那刻,把自己的材料递上去。那环保 袋里厚厚的一沓材料,他已经反复抄写了八遍,他把不会写的字一一翻了字典核实, 描绘得尤其工整,从村委会到镇政府再到乡办公厅,他一遍一遍向上递送。刚开始 人家给了他一个字迹潦草的回执条,让他回村里等消息,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他又 去又被遣回来继续等待,像个气球一样被各个部门踢来踢去。到最后村里的人干脆 当他面把几份材料撕得粉碎,“老葛,回去吧,你去找谁都没有用,这案子翻不了”。 老葛不信这个邪,一步一步走到了市里,先是B 城的信访办,处理起来遥遥无 期,那个叫王大力的办事员给他指了指桌上一米高的卷宗,“老爷子,这都是案子, 哪个都比你的复杂,咱得一个个来,谁都说自己是冤假错案,但我们没那么多的青 天老爷,一个案件我们得投入好多人力、物力、财力,得调查走访、研究取证,不 是今天你把材料递来明天就能解决得了的,您老还是先回老家,该种田种田,该打 工打工,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 这案件有那么难办吗?老葛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这么问自己一次,他翻来覆去睡 不着,浑浊的眼球望着残破的天花板骨碌骨碌地转,他一遍遍梳理案情,在外打工 三年,家里的地被村长占了,儿子气不过跟盖房子的人大打出手,结果失手打断了 村长小舅子的鼻子,被判了故意伤害罪,投进了B 城监狱,稀里糊涂一年就过去了, 老葛回到了村子,村长的小舅子敲锣打鼓在他家的田里示威,半夜往他家的院子扔 死老鼠和青蛙,老葛一口气咽不下去,动了替儿子翻案的念头,从此就踏上了上访 的漫漫征程。 一年前的今天,他儿子被判刑,他掰着手指数了365 个日子,掐好日子,今天 要把这案子的资料亲自递给B 城的父母官们,B 城不行还有C 省,还有北京,偌大 个中国,他不信没个地儿说理去。 张丽芳直面着太阳,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她就像一株顽强的植物,被赤裸裸地 榨干着生命。她身体早就散发出了枯萎的迹象,药水烫过的头发很久没做护理而变 得枯黄、分岔,脸上有了几颗黄斑,乳房下垂,小腹凸出,每天要穿着束腹裤才能 挽回一点尊严。想到束腹裤,张丽芳突然摸了一下肚子,糟糕,果然忘了穿了,早 上急着去厕所,就直接穿了一条普通的棉质内裤出门,现在肚子上的赘肉清晰可见, 一块一块地贴在腰上,她觉得左侧腰的赘肉好像更多一些,就隔着衣服拉了拉内裤 的边缘,想要遮挡一下,结果右侧又挤出来一块新的多余的肉,更加难看。 王大力已经很久没跟她做爱了,每当她洗完澡换上那件苏州买的玫瑰图案的丝 绸睡衣,将身体最浓重的阴影藏在玫瑰花瓣下时,王大力就把脸背过去,很快响起 了鼾声,任由她的身体在玫瑰下枯萎。张丽芳才三十八岁,她不心甘,就把手搭在 了王大力的浑圆的肚皮上,用光秃秃的指甲在他肚脐边缘挠了几下,王大力开始还 假装翻身,甩掉她的手,到后来他直接就扒拉开她的手说:“别闹了,快点睡,上 了一天班困死了。”张丽芳爬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他们结婚时他送她的那 枚细小的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直至把冰冷的金属抚摸出温度,她才能浅浅 地入眠。 张丽芳感到自己得不到抚摸的身体正在一寸寸地衰败,繁重的家务加速了这个 过程,王大宝则充当了催化剂。六点半,刺耳的闹钟铃声横插入她的梦里,她每次 都有把闹钟摔成稀巴烂的冲动,但她没有,还是支撑着起床给儿子准备早点,然后 送儿子上学,明明先路过自己工作的百货公司,再到实验小学,她却要先送完儿子 再折回到单位,她从不上晚班,因为下了班就要买菜接孩子做饭,王大力经常不在 家吃饭,但孩子的伙食一点不能马虎,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食 材,吃不了的剩饭她就打包带到单位,反正大卖场里好几台展示用的微波炉供她热 饭。周末她又要带儿子参加各种辅导班,周六上午奥数,下午剑桥英语,周日上午 国际象棋,下午送他回去做作业,趁着爷俩打盹的机会,她还要把家里擦得干干净 净。她的生活就在循环往复间,失去了意义。 腹部还在绞痛着,阳光径直射进她的眼睛,眼球也像发生了光合作用,很快噙 满了泪水。她右肩的牛皮包还是五年前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每天用来装饭盒和 食材,已经变得不堪重负,磨掉了几块皮子,拉锁也时常出现问题,今天这个包里 又装满了东西,连儿子的水壶和为下午准备的切成小块的水果也放在她的包里,皮 包跟她的生活一样被这些附属之物撑得鼓鼓囊囊,她感到肩膀的酸痛,几股痛的力 量纠缠在一起,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身体几近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