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后我又坐了一会儿。我们大约谈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好像有什 么事成交了,好像也没有。不,不是那个一百万,我不是个“强大的”,但还没那 么软弱。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有“成交了”的感觉,可能是这件事情本身有些意思, 可能我把它算成了杨帆托付给我的一个任务,可能是左手被柔若无骨地包裹着的滋 味,也可能是那双蒙着蓝色薄翳的大眼睛。总之我们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好像还很 像回事地梳理了细节:奥迪A6,顶罪者被判了两年,当年他们赔了30万。这些信息 可以证明我是个知道根底的;现在,丁师傅(她母亲)的女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而我是个“代理人”,由我去找那个欠了债的,跟他谈一笔交易,让他用一百万做 手纸,去擦干净十年前搞脏了的屁股。她给了我一张名片,是那个债务人的。我问 她是哪儿弄到的,她说搞到大人物的名片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看来她已经做了不 少前期工作,就像她横穿马路那样,十拿九稳。她很老练,不是吗?同时她又显得 幼稚。我不知道自己20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还好,那时尽管我也认为世界对我 亏欠多多,但却没有一个目标明确的债务人。我没法找到一个可以让我去讨要点儿 什么的家伙。如今,我是个抑郁症患者,我自我诊断,自我归咎,我觉得我欠了这 个世界的。 半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死之前她在养老院躺了十年。这没什么好说的,她瘫痪 的时候我刚刚有了儿子,我没精力服侍她。这种事如今每个人都可能摊上。她死的 那天我顺路去养老院看她,临别她一反常态,突然拽着我的手,要求我不要离开。 卧床多年,她的肌肉萎缩,身体是僵硬的,可是她的手,却柔若无骨。我还是离开 了,以被她吻一下我的脸颊作为交换条件。当天夜里她去世了。那时我躺在我儿子 小提琴老师的床上。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这种事以各种面目发生着。但其后我 离了婚。母亲的丧事办完后,我净身出户,儿子交给前妻抚养,看起来算是个了断。 可是了断了吗?我在40岁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负债累累。以往貌似可以胜任的工 作和生活,我都感到难以再应付。学校还算通情达理,干脆给了我一个学期的假。 大家没准儿觉得丧母之痛是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我不断 有罪恶妄想。我在想,如果那一天我留下陪母亲了,她就不会死,如果那晚我不上 杨帆的床,她就不会死。这是一个罪恶衍生出的链条,多少年来我所有的过失都是 次第倒下的骨牌。母亲的死,不过是那轰然倒塌的最后一块。她在倒下前曾拽着我 的手要求我不要离开。她的手柔若无骨。 我给杨帆发了短信,告诉她我见过她的学生了。她回复让我去她那里吃晚饭。 时间差不多了,我没有急着动身。对于杨帆,我有心理阴影吗?可能是。但我毫无 将一切归咎于她的念头。事实上,我觉得对她,我也是个罪人。 女孩离开时我又隔着窗子拍了她的背影。半年来手机已经是我片刻难离的伴侣。 我用尽手机所有的功能,以此和世界发生虚拟的关系。这是城市人的通病吗?我不 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现在我没了手机,我也许会去死。我有轻生的念头。百度上 说抑郁症患者自杀风险很高。我还是害怕,顽强地自救着。我坐在自己的专座里, 隔着落地窗看路人,间或刷下手机。我有个微博,名字就叫“我是刘晓东”。没人 知道刘晓东是谁,但我知道他是我。我关注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家伙。我觉得他们都 和我一样,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病人。 微博满屏都是有关芦山地震的内容。这很好,关注悲惨世界,对病人们或许是 种医治。一条微博说地震中有位102 岁的独居老人扒砖自救,从地震当晚被转院至 今,还没任何亲人来看望过他。老人眼角泛起泪花,“儿子在湖北打工,30多年没 联系了,我也不想麻烦他。” 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学到了新的知识:它产自韩国,近年来流行于东亚各 国的年轻人群中,尤其是“80后”与“90后”的爱美女性。其作用是使眼睛放大, 变得更加有神,并配以各种不同的瞳孔色彩。目前中国国内的美瞳产品多为原装进 口,质量参差不齐,鱼龙混杂。美瞳不宜长期佩戴,佩戴时需要严格遵守规范,否 则会导致角膜发炎和细菌感染。劣质的美瞳可使瞳孔永久性染色。如果美瞳的透气 性、透氧性、透水性不合格,佩戴时会使眼睛长期处于缺氧状态,严重时可致角膜 穿孔。 我努力回忆那双蒙着蓝翳的大眼睛。我以为那很神奇,用自己的专业常识猜度, 以为那种色泽可能是来自她蓝色棒球帽帽檐的投射。原来都不是的。 百度上说典型的抑郁心境具有晨重夜轻的节律特点,情绪低落在早晨较为严重, 而傍晚时有所减轻。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日影西斜,我在傍晚时到了杨帆家。 和如今的我一样,杨帆也独身。她离婚多年,没有孩子,在一所中学做音乐老 师。当年我通过朋友介绍送儿子来跟她学琴时,她就住在这栋老式的楼房里。房子 是学校分的,格局陈旧,她的审美和品位有力地平衡了这套老房子的破败。每次当 我穿过楼道里堆积如山的杂物、各种来路不明的垃圾,走进她的家时,过分的反差 都会让我如坠梦里。 饭已经做好了。豆豉油麦菜,清蒸鲈鱼,土豆丝,蛋花汤。谈不上丰盛,却也 像模像样。一个独身女人不会这样为自己准备晚餐,这多少是对我的优待。我们坐 在逼仄的饭厅吃饭。一只大约50瓦的装饰灯吊在我们头顶。我告诉她下午我和她的 学生都谈了些什么。她感到惊讶,说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她的学生并没有跟她说这 么多。 “徐果只是问我认不认识法律界的人,”杨帆说,“我就想到了你,我以为她 有什么事需要咨询,你正好在政法大学,也许会帮上忙。”她看看我,“你不会觉 得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如果像你想的那样,我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我不想让她感到不安, “我现在没什么事做,谈不上给我添麻烦。” “那就好,换了别人我可能不会让他去找你。但这孩子真的有些特殊。”杨帆 说。 “她说了,你像她妈妈一样。” “她家庭状况很特殊,父母双亡,好像是由居委会负责监护,她在班级里显得 很孤僻。”她停下筷子,缓慢地咀嚼着,“我给她做班主任的时候,刚刚离婚。起 初带她到家里来,是为了看着她完成作业,后来她偶尔会住下。我教她一些声乐知 识,她的嗓音条件不错。”她垂下头,“你知道,其实那时候我也需要有个人陪。” 这句话悬浮在我们之间,沉重,落寞,意味深长。 “她说你很漂亮,而且善良,”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善良的漂亮女人不多。” “后面一句也是她说的吗?”我以为她会笑,但是她没有。“这孩子真会说话。 她很聪明,没考上大学我挺为她遗憾的。我的能力真的很有限,并没能帮上她很多, 在大多数时候,我很无力……” “你做得已经不错了,”我并不是在安慰杨帆,我也很无力,根本算不上是个 “强大的”。“她感到你像她妈妈,我觉得她不是在夸大其词。” “也有可能,这孩子在情感上也许会对我有所依恋。但她毕业后我们见面的次 数就很少了,她去了南方,深圳、东莞之类的地方,在酒吧驻唱,偶尔回来,就会 找我,有一年好像挣到了些钱,居然说要帮我买套房子,首付由她来付。” “你拒绝了?” “当然,我没有理由接受。她活得不会很轻松,这能够想象。我让她有条件了 就存些钱,可现在的孩子我们很难理解,再多的钱对于他们都只是过一下手。她给 我送过一个包,居然要好几万块钱,为此我一直很内疚。” 我欲言又止。我想,一个年轻女孩靠在酒吧唱歌不可能付得起房子的首付、买 几万块钱的包。徐果都经历了些什么?似乎只能不言而喻。她显然比很多同龄的女 孩成熟。好在她成熟得并不令人反感。 “你打算帮她吗?”杨帆问我。 “为什么不?”这并不完全是我的初衷,但我还是这么回答了。是的,为什么 不?但,又为什么是?“她的诉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很正当。肇事者当年如果 没有脱罪,是另一回事,但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知道,这些尚不足以成为我 说“是”的理由。不过分的、正当的事情有许多,但并不说明我们都该去插手。 “她觉得你像她妈妈一样。”我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我不想让杨帆觉得我的决定 是因为考虑了她的因素。 “晓东,你不要为了我去为难。”她还是敏感了。 “不是的,”我艰难地说,“我自己需要去做些事。” 说完我感到有些轻松,就像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刻,对于一个撒谎者,反而是种 解脱。是的,我自己需要去做些事,把我从持续的厌倦和虚无中打捞出来。帕罗西 汀,舍曲林,氟西汀,西酞普兰,氟伏沙明,这些都是我从网上查来的治疗抑郁症 的药物,它们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五朵金花”。可我他妈的不想靠这些“金花” 们解决我的问题。我想靠自己,靠手机,靠微博,靠一个差强人意的理由来提升我 日益丧失的注意力,增加我降低了的意志力,促进我迟缓的思维,振奋我低落的情 绪。 “你怎么了,晓东?”她终于问我了。 这个问题半年来想必始终萦绕在她心里。我离了婚,学校给我放了假,我每天 坐在咖啡馆里发呆,谁都看得出我有问题了,而且还是个大问题。我想,她之所以 难以发问,正是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我也难以回答,而且让我去回答,本身就是在 增添我的问题。 我只有不去回答。 她在水池边刷碗,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吸烟。客厅里铺了块簇新的羊毛地毯, 窗帘缀着繁复的流苏。天黑了。从窗子望出去,你得承认,城市的灯光璀璨极了。 她过来在我面前泡茶。我依然坐在沙发里。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的 腹部。天热了,她只穿着薄薄的家居服。我能够感到她的体温。我们半晌无语。 “这会很难吗?”她说,“徐果的事,我想这种事情可能不会很好处理。” 我说:“我也不知道。不妨试试吧,也许会成。” “小志五一假期还会来学琴,他很快就能过六级了。”小志是我儿子,依然跟 着杨帆学琴。 她捧起了我的头,起初只是端详,随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俯身吻在我的嘴唇上。 我们彼此居然都感到有些突兀和不自然。半年来,我们没接过吻。 我们只是接吻,后来她拉琴给我听。《希伯来旋律》,她拉过很多次。我没多 少音乐素养,但我感到了医治。 我离开她的家,在夜色中步行回学校。我渴望留下吗?左手被柔若无骨地包裹 都能令我感到安慰。可是我做不到。 杨帆家离学校并不近,坐公交车有六站路。马路上在堵车,所有的车都亮着灯, 从天上望下来,会像条发光的河流吗?一定有人这样比喻过。让我们来形容今天的 世界,我们的语言就是这么匮乏。 有人从我身后冲上来,飞快地向前跑,紧接着又有几个家伙和我擦肩而过,追 了过去。他们的体力不错,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前方也许会有一场斗殴。路边有一 对男女在争吵,撕扯,哭泣,谩骂。走过很久,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两个男人。我 听到“她”对他说:老子受够了! 走出半站路后,经三路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圈人。方格地砖上的血迹在夜晚只像 是一摊摊的水渍。我一边走一边给儿子打电话。是前妻接的,我能听到她喊儿子的 声音。她跟我无话可说。儿子告诉我他的小提琴马上要过六级了。这个我知道。儿 子说五一假期他还要去学琴。这个我也知道。儿子说他在减肥,刚刚称了下,已经 轻了两斤。这个我不知道。我想问问他想我吗?但是我没问。我只是告诉他我想他。 这更像是套话。 学校有我一套房子。是很早以前的房改房,和杨帆家的一样老旧。离婚前这套 房子闲置着,我用来堆积自己多年积攒下的书籍。如今上万册书更像是这套房子的 东家,而我不过是个寄宿者。家属区还有个偏门,正对着一座立交桥。进门前,我 像往常一样,站在了路边那个水泥墩子上,用手机对着夜色中的立交桥拍照。我这 么做也有半年了。最初的动机了无印象,我回忆不起来半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什么敦 促我站在了水泥墩子上将手机对准了立交桥。这的确是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但它却 发展成了一个规矩。从此我夜夜重复这套规定动作,水泥墩子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坐 标,站在它上面,有效地保证了拍摄角度的一致。我想,我只是喜欢这种绝对感, 它有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 如果你严格地去重复一件无意义的事,也许意义就会出现。谁知道呢。 我冲了澡。老式厕所里被我挂上了一台电热水器。但这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冲澡 的好地方,每次完事我都要花力气清理漫溢而出的水。有时候清理得不彻底,水流 蜿蜒爬行,浸泡了外面堆在墙根的书籍,发现后,让我有一种寄宿者冒犯了东家的 心情。 拖完水,我换上睡衣,坐在床沿久久不知所以。我拨通了徐果的手机,没有很 明确的目的,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大约十分钟后,我已经躺 下了,她打了过来。 她说:“刚刚我正在唱歌。”的确,手机里有嘈杂的音乐声。 我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那个真相的来源可靠吗?” “刘老师,你去和他接触,靠你的直觉来判断吧,如果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可 以立刻扭身走人。” “很好,但愿他不是个会伪装的。”我的言下之意是,以直觉去判断一个人有 罪与否,是件不怎么靠谱的事。我准备挂机,其实我原本也没想求证什么。 “等等,”她却问我,“你想听我唱歌吗?” “唱歌?” “别挂断,该我上台了。”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这当然不是一个听音乐的好方 式,她那里太吵,想必手机也没法对着嘴。但我还是听到了乐声响起,听到了她的 歌唱。由于完全失真,我无法衡量她唱得好坏,只能靠着耸起的耳朵和猜测,依稀 听懂了被她反复唱到的一段歌词: 这城市那么空 这胸口那么痛 这人海风起云涌 能不能再相逢 这快乐都雷同 这悲伤千万种 Alone 我关了灯,习惯性地翻弄手机,逐一删除相册里今天拍下的几十张照片。但我 保留了那两张她的照片,一张是她走来;一张是她离去。删除了的,对我便如宇宙 尘埃中的粒子,完全可以视为不存在的幻象。而留下来的,就一定是确凿的存在吗? 这城市那么空。这人海风起云涌。Mone. 微博里有个女博士说她就是大学校长的一 条狗,有人说中国大妈的购金狂潮击溃了华尔街做空黄金的计划,有人说发现城市 的灯光竟能映亮头顶的云,看得他恍神。最新的一条微博直播了一起案件:就在一 个多小时前,经三路人行道上几个家伙当街砍杀了一个年轻人。微博图片和我的记 忆重叠,方格地砖上的血迹在夜晚只像是一摊摊的水渍。这是我亲眼目睹过的现场, 但我目睹了的,都不比此刻微博上发布出来的真实。网络为世相的真实性加冕,如 今城市里的现实,人的悲伤和欢乐,似乎都只有经过虚拟空间的确认,才是真的。 即使这快乐都雷同,这悲伤千万种。 我感到忧郁。我对“抑郁”这个词,其实有些排斥。当我感知自己的情绪时, 我觉得用“忧郁”更恰当些。百度上说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患,至少有10% 的患者可出现躁狂发作,人群中有16% 的人在一生的某个时期会受其影响。我觉得 这个数据低估了抑郁症的发病概率,否则,我就只好承认自己只是人群中的那16% 之一。好在专家们预计,到了2020年,抑郁症有望成为仅次于冠心病的第二大疾病。 这可真的是指日可待。我们的队伍在壮大。 最后,我将那张夜晚的立交桥照片发在了微博上。我这么做,同样有半年了。 没什么含义。我只是日复一日这么做,坚持同一角度,坚持同一时间段,坚持只配 上同样的一句话:而黑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