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操场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我问了一个迎面跑来的女生,才知道 五一假期从今天放起。我开始在跑道上慢跑。天阴着,晨风中有股土腥味儿。要下 雨了。我的手指依然麻木,我不断攥紧拳头,然后再张开。攥紧,张开,就好像一 个执着的捕风者。 校内的早点摊也没营业。我可以出去弄点儿吃的,但我毫无心情。回到楼上我 冲了澡,继续上床睡觉。 我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儿,但再次醒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好像还是很困, 躺着翻看手机里的微博。那条消息最初没有被我留意,它从我的指尖滑过,我只是 大概扫了一眼。“文化宫往北第一个三岔路口,车祸,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围了 很多人。”当我从后往前再次浏览时,手指在这里停下了。困意缭绕,我从没这样 昏聩过。我又闭上了眼睛。 仿佛又睡了一觉,其实不过是几秒钟。我睁开眼睛,点开了这条微博配发的照 片。 我可以肯定是她。白色的、长度过膝、紧紧包住下身曲线的裙子,灰色帆布鞋, 蓝色的棒球帽——滚落在马路的正中。尽管她趴着。 这条即时发布的微博是在十点半发出的。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一点四 十了。我拨打她的手机,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我点开手机通讯录,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的手抖得厉害。我拨通了杨帆的手 机。 杨帆说:“小志在我这里。” 我分不清是她的声音在抖还是我的手在抖。 我“哦”一声,说:“没事,我就问问。” 我挂了机,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刷新微博,那条微博被人转发了:人已经死了, 肇事车辆逃逸。 我听到自己内心狂躁地吼了一声:那个畜生杀了她! 咖喱鸡饭很难吃。我望着窗外,似乎她随时还会像个跨栏运动员似的穿过马路 向我走来。 “你没事吧刘老师,饭不好吃?”一个经过的服务生问我。她认识我。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盘子里浇满了酱油。这只能是我自己干的。 “哦,没事。”可是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不要给你重做一份?” “不用,谢谢。”我觉得我快要发火了。“你把它收走吧,给我来杯咖啡。” 我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刷新微博。那条微博不断有人参与评论。大家在诅咒 肇事逃逸的畜生,在抱怨城市巨大的风险,在叹息生命的无常。还有人感到遗憾, 说自己在车祸发生前刚刚经过现场,“生命就是这样,只早了他妈的几分钟,一台 好戏便错过了。”咖啡对我没什么好处,不用百度,我能够感到自己此刻的坐卧不 宁。我觉得愤怒,在胸中振翅的已经不是一只蛾子,是一架直升机。坐在这里也没 什么好处,刷微博也没什么好处,我必须干点儿什么。我拨通了宋朗的电话。 “是我,刘晓东。” “哦,钱收到了吗?” “钱?” “我安排人把钱打给那个女孩儿了,徐果,是叫徐果吧?” “她死了。” “死了?” “你杀了她。” “我没听懂,你是刘教授吗?” “你杀了她,车祸,你善于干这个!”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能见面谈吗?” “好的,我也要见见你。” “你在什么位置,我让人去接你。” “不用,我去找你,你在哪儿?” “还是我让人去接你吧,我住在山上,很远。” 一个小时后,我在咖啡馆外面坐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来接我的是个中 年男人,下巴刮得铁青,黑色衬衣的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路程的确不短。车 子上了环城高速,绕了几圈,一直向南面开去。我打开车窗,外面飘进雨丝。下雨 了。 渐渐地,可以看到隐约的山影。 这里已经是秦岭山脉北麓的边缘。国家三令五申严禁在这样的区域开发房地产, 但总有“强大的”家伙们可以例外。那片别墅群远远可以望到,但车子进入盘山路 后,它们就时隐时现了。山道上两名衣冠楚楚的保安举手敬礼,栏杆徐徐升起。我 看了下时间,用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树木掩映,我猜不出这片别墅群的规模。如今就是这样一群蛰伏在山里的家伙, 遥控着城市里的一切。院子被沉船木加工出的栅栏圈着,想必不是为了安全,只是 象征性地划分出业主各自的领地。车子停下,那个司机替我打开了院门。宋朗坐在 院子里,身后是一栋青灰色墙面的小楼,窗子狭长,单调地分割着墙体。他穿着睡 衣裤,裹着褐色的睡袍,尽管躲在一棵树冠遮天的大树下,依然有雨丝飘在他身上。 他稀疏的头发被雨淋湿,成了一绺一绺的。 他看到我,向我抬了抬手。我走过去,他问我:“我们在这儿谈还是进屋里?” “就这儿吧。”我说,同时观察身边有什么就手的。他的身边还有三把椅子, 围着一张不大的乌木茶几。 坐下后,有人为我们端来了茶。是个很高的年轻女人,我觉得她有点儿面熟。 想了想,我想起昨天在画展上见过她,那位云南女艺术家。她放下茶后默默进了屋。 财富和艺术就是这样相得益彰的。 “在山里淋些雨不是坏事,”宋朗揉着额头说,“这些雨你在城里已经淋不到 了。虽然它们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不是来和他谈雨水的,他知道。“文化宫 的确有一起车祸,我问了交警部门。”他沉吟一下,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早上城 里发生了几起车祸、死了几个人吗?” 我不知道。老郭告诉我每天全世界有3000多人死于交通事故,10万人因交通事 故受伤。“车祸和谋杀不一样。”我说。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地要把我弄成个凶手?” “你犯过一次罪,上瘾了。你怕她戳穿你,干脆弄死她。”这番话,几乎没有 过我的脑子。从看到那条微博起,我只被这样一个似乎不证自明的认定左右着,现 在,我把它说出来了。 “交警队的朋友告诉我,今天早上城里一共发生了46起车祸,死了7 个人,这 个叫徐果的女孩,只是其中之一。”他并不看我,仰在椅子里,眼望着天自说自话, “是辆银白色丰田撞死她的。那辆车简直就像一根撞针,端端正正击向了她,她像 颗子弹似的被发射出去了几十米远——哦,这是警察的原话。司机其实不用负完全 责任,她横穿马路,刚刚跨过隔离墩。可是那个笨蛋却跑了,不过他跑不掉的,一 路的探头,总归会被抓到的。”他漫不经心地看我一下,问我:“你觉得这一切都 是我导演的?” 我沉默着,眼前是徐果从马路对面十拿九稳向我走来的样子。 “你继续说。” “好吧,刘教授,我们从头捋一遍。你看,昨天你在画展上找到我,跟我说要 谈件私事,我们谈了,然后我按照你的要求,打了一百万给那个女孩——到现在为 止,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是个做什么的,可是我觉得我应该信任你。今天早上,这 个女孩横着从马路那边过来,”他用两只手比画,“有个笨蛋的车子竖着从马路这 边过去,怎么说呢,他们像是经过了操练,准确无误地合拍了。”他一横一竖的两 只手撞在一起,“于是你打电话给我,说我杀了人。” “在我这里也有个事实。昨天这个女孩横着过来向你讨债,今天你竖着过去灭 口,也很合拍。”我觉得自己战栗起来,也许是脖颈上冰冷的雨丝让我有了寒意。 “刘教授,你来之前我打电话给郭院长问了问你的情况,他说你近来情况不太 好,在休假。”他盯着我瞧,就像一个他妈的盯着病人瞧的大夫。 “这和我们要谈的没关系。” “我觉得有。你会出现幻觉和妄想的状况吗?”他摆摆手,“请相信,我没有 想冒犯你。你看,我已经给了你们所要求的,我毫无必要去杀人,这个世界解决问 题的方法有很多种,杀人是最愚蠢的办法。” “可十年前你就干了和这差不多的事。” “是,所以我直到今天还要承受被你怀疑的后果。”他的声音低下去,“好吧, 我有罪,这是真的,我觉得我是个罪人。不过十年前那件事,只是我罪感中最轻微 的一块。如果今天一百万就能够让我脱罪,我会觉得是受了上帝的恩宠。” 我也盯着他瞧,像个他妈的盯着囚徒瞧的上帝。 “实际上,我知道你们是在讹诈我,但我还是给了,因为掏点儿钱,我自己也 会好过些——” “等等,你说什么?讹诈?” “不是吗?这个女孩叫徐果,而当年被我撞死的那对夫妻,丈夫姓王。昨天我 就有疑问,但我不打算追究。你说的这件事,发生过,这笔债,我欠着。不管是谁, 我还出去,自己会舒服些。我认为这是在帮我。刚刚我跟警察核实,死了的这个女 孩,居然真是十年前另一起车祸的遗孤,交警队有档案,查起来很方便。可他的父 母死在北边,我是在南边撞死的人,而且也不是发生在同一天。喏,那天我就是从 这儿返回城里时出的事,我喝了酒。” 我陡然松弛下来,毋宁说是陡然垮掉了,胸中的直升机跌落,摔得分崩离析。 徐果对我说她是丁师傅的女儿,她说丁师傅是她母亲,她有意回避了父姓,这不怎 么符合常情。唯一真实的是,十年前她的父母在一起车祸中死亡。可这连巧合都算 不上。每天全世界有3000多人死于交通事故,今天早上城里就发生了46起车祸,死 了7 个人。那么,她利用了我。我以为她的瞳孔是蓝色的,原来她只是戴了美瞳。 “昨天为什么不当面质疑我……”我问他。 他有电话进来,用手示意我稍等。 “警察朋友打来的,肇事的家伙抓到了,口口声声说是鬼使神差。”放下手机 后,他对我说,“——哦,昨天,我觉得我跟你说明白了,我不打算追究。而且, 正如你所说,不借助过多的理性过滤,就能够打动人的,是美的第一个要求。我觉 得,这件事挺美的。我欠了笔债,像块石头搁在心里,你要来帮我搬走,我干吗要 问你有没有资格搬?” “你真给了她一百万?” “这个你也要质疑吗?警察说探头拍到她是从一家银行出来的,我想她是去ATM 机上查账了。如果你能拿到她的遗物,那里面该有张一百万的银行卡。”我和他的 角色现在应该置换,该是他来质疑我。但他并无兴趣。 那个女艺术家又出来了,将一个小药瓶放在他手里,被他拍了拍手背后,又返 回了屋里。那个接我的司机一直在院外就着干净的雨水擦车,此刻过来给我们添水, 警惕地看我一眼。宋朗用一只空杯子盛了水,放在一边晾着,也许是准备吃药。 “你觉得自己有罪?”我很恍惚,耳边全是细雨打在植物上的窸窣声。我们享 其荫蔽的这棵大树,看起来有上百年树龄,不知是花了大价钱移植来的还是本来就 根深蒂固地长在此间。 “是,但很少能像那起车祸,让我可以明确知道自己的感觉是来自哪里。更多 的时候,它们只是一种没有来路的情绪。” 他望向一个莫名的方向,很难说是在眺望上帝还是在观察天气。我不禁怀疑, 他是否还记得我的存在。 “十几年来,我几乎全程参与了这座城市的改造,把它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立交桥,一个个新区,但也让它如今一个早上就能发生46起车祸。这很可笑,我自 己也觉得。可我这两年总是会想这些事儿。不,还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什么原罪, 我觉得要比那个模糊得多,也深重得多。”他笑起来,但是笑得颇为冷淡,“怎么 样,来帮我做画廊吧?我想艺术总不会制造那么多事故。我可以再给你一百万。” 这个时候,他才像是一个商人。 我想告诉他,艺术不制造事故,但也不会给他端茶送药。可是我没开口。我似 乎已经被剥夺了为艺术申辩的权利。在他眼里,我现在是个他懒得追究的讹诈者。 帕罗西汀片。他一直在手里团弄那个药瓶,我终于看清了药名。这个名字我不陌生, 治疗抑郁症的“五朵金花”之一。一瞬间,我觉得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眼前的 宋朗,也是那人群中的16% 之一。 可是,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 他留我在山上吃晚饭,我拒绝了。还是那位司机送我回去,我听到宋朗叫他 “左师傅”。 宋朗怏怏地站在院门口,裤管拖在地上,被地面的雨水洇湿。我在车上回头, 雨雾弥漫,他双手统在睡袍的袖筒里,被雨淋湿的沉船木栅栏在他身后散发着油亮、 阴郁的光。 车子越靠近市区,雨水越少,渐渐窗外只是黑沉沉的云。城市的轮廓在乌云中 隐现,就像搁浅在平原上的一艘巨船被沉闷和忧愁笼罩。我的手脚麻木。我在手机 上百度,它告诉我:麻木一症属气血病变,临床上常见正虚邪实、虚实夹杂的复杂 变化,多因气虚失运,血虚不荣,风湿痹阻、痰淤阻滞所致……算了,这太玄奥。 我的问题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去知道什么。那又如何?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痛苦。我蜷缩在座位上,感到恶心,喉咙干涩,腋下湿津津 的全是汗,周身乏力,内心莫名的焦虑。姓左的司机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我让他 把我送到了杨帆家楼下。 进门后杨帆对我说:“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怎么?” “你给我打钱了?” “没有。” “我的卡上突然多出50万,上午就有一笔,当时我正在陪小志练琴,没听到银 行的通知短信,”她翻出短信,将手机递给我,“下午又进来一笔,刚刚我去楼下 的ATM 机查了一下,果然两笔钱都到账了。” 我看着手机上的那两条短信。第一笔收入发生在早上十点二十五分,30万;第 二笔收入发生在下午四点半,20万。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默默梳理着。我敢确定,第一笔钱是徐果打入的,几分 钟后,她横穿马路,被撞针击中子弹般地撞飞。那么,宋朗的确给了她那一百万。 的确有这么一张银行卡的存在—但此刻并不在她的遗物里。因为从这张卡里,下午 四点半又转给了杨帆20万。 “这钱是徐果给你的,”我只能如此下结论,“徐果应该知道你的卡号。” “徐果?”杨帆怔了怔,“是,她知道我卡号。几年前她在东莞住院,突然向 我借过一笔钱,后来就是从银行卡上打回来的。可是她干吗要给我这么多钱?”她 拿过手机,意思是要立刻打给徐果。 “先等等,”我阻止她,决定暂时不让她知道女孩已经死了。这件事情现在就 像一团乱麻。“徐果要到了那一百万,我想,这是她给你买房子首付的钱。让我先 跟她谈谈好吗?这里面还有些问题。” “拿到了?什么问题?” “徐果可能并不是那个真正的遗孤。” “怎么回事?晓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还不完全清楚。” “那这钱我更不能收下。” “杨帆,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处理好的。钱的事你先不要多想,总比被风刮跑 好一”我想起这是徐果说过的比喻。我瘫在沙发上,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天色已 晚,我今天一口饭都没吃。“徐果有个男朋友,你知道吗?”我问。 “不知道,好像有。她跟我说过,有个男孩子给她写歌。嗯,好像是个吉他手。” “叫什么?” “不记得了,她好像说过,可我想不起来。” “徐果在哪家酒吧驻唱?” “好像叫‘糖果’,对,是这个名字,她觉得跟她的名字般配,没准儿会给自 己带来好运。” 我已经在手机上搜索“糖果酒吧”的位置。“我得出去一下。”我站起来说。 “去哪儿?先吃饭吧?” “我不饿。”我的确不饿。食欲下降或者亢进,无饥饿感,都是抑郁症的症状。 糖果酒吧在佛慈大街一栋建筑物的地下室。我到了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头攒动。 这儿的空气显然不太好,尽管室外的空气也好不到哪里去。烟雾弥漫,还有啤酒长 年累月泼洒后积攒下的特殊的酸臭味儿。不少客人已经喝多了,夸张地颂扬或者贬 损着同伴。也有人很安静,这种人多半落了单,神情空洞地发着呆。中间的舞台上 有乐手在演奏,但主唱的位置空着。那个主唱再也不会坐在那儿了。我从手机中听 到过她坐在那儿唱:这快乐都雷同,这悲伤千万种,Alone.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服 务生过来招呼我。我要了一打啤酒。为什么不?我想今夜我可能会把自己灌醉。 酒端上来时,我问这个服务生:“你们的吉他手呢?” “左助?” “左助?没错,左助。” “还没来,您是常客?他们该到了,再等等吧。” “他们?” “是啊,主唱也没来。他俩是一对儿。” “他来了跟我说一声。” “好的。” 我没告诉他,不会再有“他们”了。 我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啤酒,接着倒满继续喝下去。老郭曾经在患有抑郁症的时 候醉酒自尽。那又怎样? 我觉得一切都对上号了。十年前的那个秘密,只能是宋朗的身边人透出的口风。 今天宋朗派来接送我的那个司机,姓左。我认为姓左的不会太多,没这么巧,别跟 我再扯什么“六人定律”的玄机。这个司机和吉他手左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而这 个左助,和徐果“是一对儿”。 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徐果,尽量不将她的死也算一笔在我的头上。手机里有她 的两张照片,一张她向我走来;一张她离我而去。她利用了我,这是一个诡计,可 她如今死了,在刚刚为自己的老师转出30万后的几分钟内。她干吗要那么十拿九稳, 仿佛一切都将为她让道?如果我没有参与进来,她是不是就没这么容易得手?没有 得手她就不会跑到ATM 机面前,就不会十拿九稳地被撞针发射出去。她骗了我。她 对我说“好像应该再多给点儿”,可是她死了。 一根柱子上挂着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压根儿听不到里面说什么,也许它 压根儿就没开声音。字幕写着:楼市新政满月,交易量应声骤降。我想,楼市就是 宋朗这些人十几年来在城市玩儿的游戏,如今他决定去玩儿艺术了。 啤酒被我喝掉五瓶的时候,他来了。 这是个单薄的年轻人。牛仔外套,卫裤,帆布鞋。进来后他在吧台和几个服务 生说话,对方的脸色渐渐凝重。嗯,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一个服务生指指我坐着 的方向。他回头看我,然后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坐下。我招呼服务生,让再拿只杯子过来。我有点儿害怕。酒精已 经开始发挥作用,我的焦躁在累积。我怕我会杀了他。杯子拿来了,他自己倒了啤 酒,默默喝下。我觉得之前他可能已经喝了不少。 我说:“左助?” “是我,刘老师。” “你知道我?” “我猜出来的。徐果跟我说过你。我爸回来也问过我了,跟我说你下午去见过 宋朗,你们的谈话,他听到了一些。” “你爸参与这事了吗?”原来那个下巴刮得铁青的司机是他父亲。 “没有,他不知道,是我把那些事儿告诉徐果的。嗯,我爸当年替他的老板顶 过罪,判了两年,但只在里面关了几个月。” 我没想到当年替宋朗顶罪的那个人,今天居然还在为宋朗开车。肇事致人死亡 被判刑后,还可不可以继续驾车?可这没那么重要。也许有过教训的司机反而会更 守规矩?谁知道呢。宋朗不会亏待自己的这个手下,他有的是办法。 “然后你们就合计冒充亡者的遗孤去敲一笔?” “我不知道,徐果昨天才告诉我。” “你是说,这是她一个人的计划?”我克制着自己。我不相信他。 “不,有我的份,她是为了我。”他哭了,突然泪如泉涌。 “为了你?” “我想去日本留学,学费需要50万。” “所以她自作主张去这么干了?”我嘘口气,“那张银行卡在你手里?” “嗯,今天早上我陪她一起去银行给杨老师转款。她让我在ATM 机上操作,她 不耐烦那一长串的数字,她总是对长串的数字不耐烦。”他被啤酒呛着了,咳得喘 不上气。“我办完回过头她已经出了银行的门,我跟在后面,看到她上了马路,看 到她跨隔离墩,看到她突然飞了起来……” “为什么下午又打了20万给杨老师?” “那是她答应你的,可我不知道怎么转给你。” “早上为什么要打给杨老师那30万?” “她一直想给杨老师买套房子。” 男友出国50万,老师首付30万,我的佣金20万。这就是那一百万的用法。十拿 九稳,她真的是十拿九稳。 “她没有给自己留一些的打算?”我问。 “没有。她从不为自己考虑什么。是我杀了她。我干吗要跟她说我想去日本? 我干吗要跟她提宋朗?我觉得她就是想用这50万把我赶走。” 我觉得这个孩子崩溃了。如果我要弄死他,没准儿他反而会很满意。“不,这 跟你没关系,你没有罪,不是你的错。”我反而笨拙地开导起他,仿佛这的确不会 是一个他穷其一生都无法走出的牢笼。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半天我才意识到自 己涌出了泪水。毋宁说此刻我就是在对自己进行着告解与劝慰。我们都陷在自罪的 泥沼里,认为自己不可饶恕,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这个倒霉的世界都是被我们搞坏 的。 “不,不,”他埋着头,肩膀觳觫。也许,有一天他也将需要面临通电的治疗。 “你很爱她吗?” “不,不。” “不?” “不,不。” “她爱你吗?” “不,不。” 我知道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我准备离开,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只好又跌回 椅子里。他哭泣着将一张卡片从桌子上推给我。 “什么?” “剩下的50万。” “那是你的。” “不是。” “其实你完全可以收下这笔钱,甚至我那20万也不需要给。没人会知道,你可 以跑到日本去。”我将卡片推回去,“为了你的诚实,这笔钱该奖给你。这也是徐 果的初衷。”我完全没力气去甄别这笔钱我们是否真的就可以这样私相授受了。要 是细究,这笔钱算是敲诈来的赃款。但一切如此糟糕的时候,这个孩子的诚实,让 一切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我不要,要了我会终身有罪。”他就是这么说的。 “看着我,徐果爱你吗?” “不知道,”他呆滞地说,“我猜不透她,她说她经历过太多的痛苦。” 我靠想象去拼凑那个女孩。她父母早亡,被居委会监护着成人,她在南方流浪, 得过“真的很疼”的带状疱疹,差点儿死在那里,她小时候性格孤僻,长大后经历 了一些烂事,但并没因此变得畏怯,她想给自己的老师买一套房子,想送自己的男 朋友去日本,她像个跨栏运动员一样矫健和十拿九稳,她被撞飞了,她如同忧郁这 个字。那么好吧,她无罪。 我再次问:“你爱她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其实没发展到那样的地步。”男孩真的很诚实,“她总是 很烦躁……” “可她愿意搞钱送你去日本,你也给她写歌。” “是。” “嗯,你喜欢她是寂静的。如今她是了,就永远喜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