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梅女子死后,父亲直接回到了老家农村。父亲回家那天,雨已经下到第八天了, 院子里的一截圆木上长满了黑木耳。几只鸡趴在鸡窝里,咕咕地叫个不停。因为满 地泥泞,再加上好几天的行程,我父亲在路上走掉了一只鞋,他只有一只脚上穿着 鞋,另一只脚光着,站在了我家的堂屋门口。 过了三天,雨还没有停下来。奶奶和父亲两个人坐在堂屋当间,望着屋外纷纷 扬扬的小雨。奶奶问父亲:“你真的不能再回湖西区了?”父亲说:“娘,我不能 回了。”奶奶说:“不回湖西区,你一辈子打牛腿,吃地瓜。”父亲说:“娘,我 知道。”停了一阵子,父亲开始慢慢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奶奶又说:“前些日子, 大王庄你二舅来给你提亲了。”父亲双手抱着头,眼睛盯着外面,没有说话。随后, 奶奶把女方的情况说了一遍,再问父亲:“你见见那闺女不?”父亲说:“娘,你 见了吗?”奶奶说:“我见了。”父亲说:“娘,你见了就行了。”奶奶又问: “那你同意这门亲了?”父亲反问奶奶:“娘,你啥意见?”奶奶说:“我没意见。” 父亲抱着头,说:“娘,你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奶奶和父亲两个人说的是我的 母亲。那一年年底,我母亲就嫁过来了。 1999年秋天,就是在首次拜访姜市长一年半之后,我又一次来到姜市长的家。 这次拜访姜市长的目的,是想在姜市长那里印证我对于父亲南下掉队真相的推断。 我觉得,这次当我把梅女子的事情说给姜市长听的时候,他一定会配合我,甚至还 会说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但我去得不巧,我到了姜市长的家,才 知道他已经去世两个多月。姜市长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我去的那一天,他的亲人 正在给他过“十七”。我和姜市长的亲人一起祭奠了他。 从姜市长家里回来,我的心里有些空落。关于我父亲南下掉队,知道真相的三 个人,我父亲、我奶奶和姜市长都去世了,而我的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情。 于是我再次翻出父亲的回忆录《流离》,利用一个双休日的时间重读了一遍。这次 读《流离》我有一个大的发现,我发现父亲的回忆录写得零乱、含糊其词,甚至于 有些扑朔迷离,原原本本的一件事情,他却要这里写一笔,那里写一笔,像是把一 捧豆子撒在簸箕里。或者说父亲的回忆录像是一副扑克,每一次打开它,它好像都 被洗过牌,它都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父亲在写回忆录的时候,很 可能是在尽力回避着什么,或者言不由衷。 从父亲的回忆录中可以读出,他从湖西区回来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在寻找两样 东西。父亲首先写到他莫名其妙地丢掉了一样东西,然后就是寻找,找了大半生。 他没有说明那是一样什么东西,按照他的描述,那东西像是一块布。但多大的一块 布呢?一块布可以是一块手帕,也可以是一条床单。父亲也没有说明那样像是一块 布的东西是怎么到手的,又是怎么丢掉的,他写的只是他在不停地寻找那东西,很 多时候他找它的时候心神恍惚,像是丢掉了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比如说阴天下雨 的时候,父亲待在家里没有事干,他就会利用一整天的时间翻箱倒柜地找。父亲找 那丢失的东西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它不可能丢掉,它跑不远,它就在家里,我能 闻见它的味儿。”我小时候常想,父亲要找的东西有味儿,那么它很可能是一块饼 子。 父亲的回忆录中说,他在梦中常常会找那个东西,他写到了其中梦境非常清晰 的一次。梦中的那一天,天空飘着小雨,地上满是泥污,在泥污和水洼上面是一些 稀稀拉拉的稻草,那些稻草好像是有人故意撒在泥污上面的。是在一条河的岸边, 父亲拿着铁铲在田地里刨地瓜,刨了一阵子,就刨出了要找的那个东西。那东西被 一层布包着,但布和里面包着的东西都已经被泥水浸透了。打开来看,却又不是他 要找的东西,而是一沓冥币,冥币都被泥水浸烂不能使用了。在梦中和在清醒后, 父亲都认为这个梦很不吉利。 父亲要找的另外一样东西是我爷爷的尸骨。在父亲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到东北 逃荒,结果饿死在吉林省梨树县境内的一条河边。一同去逃荒的我二爷爷没办法把 爷爷的尸骨带回家,只好把爷爷埋在河左岸漫滩的一棵柳树下。几年之后,当我父 亲和我二爷爷再次来到梨树县的那条河边时,却再也找不到我爷爷的尸骨了,因为 在这之前梨树县发过大水,当时河水漫溢,田野和农舍都被大水淹没了,河道、河 漫滩、河岸、长在河岸和河漫滩上的树以及周边的田野和农舍都大变了模样,我二 爷爷认不出掩埋爷爷的尸骨时作为标记的那棵柳树了。他们两个人沿着那条河的左 岸走了几十里路,见过很多模样相仿的柳树,每见到一棵柳树,父亲就问二爷爷这 一棵是不是,但在每一棵柳树跟前二爷爷都点头,随后很快又摇头。他们还试着在 二爷爷模棱两可的几棵柳树下挖了深坑,却没有挖出人的尸骨。在此后的很多年里, 直到父亲老年,他一直在偷偷地攒钱,钱攒够了,每隔三五年他都要去一次吉林省 梨树县的那条河边,去寻找一棵柳树,而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 每一次从吉林省梨树县回来,我父亲都要病一场。他的病程是半个月左右,唯 一的症状是发低烧,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睡觉。父亲发起烧来,喜欢去我们村子 前的万福河边蹲着,如果他是早晨去万福河,就在那里蹲到吃中饭,如果他吃了中 饭去万福河,就在那里蹲到天黑。我们都不敢去河边叫他,因为逢到这种时候,他 一句话也不会说,任凭我们站在他身后喊破嗓子,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的。到 了吃中饭或者到了天黑,我父亲自己就会乖乖地回家来吃饭,他的胃口也不差,一 块地瓜三五口就下肚了。 父亲一生中一共去过吉林省梨树县七八次,他回来后发低烧蹲在万福河边这样 的事情,我们也经历了七八次。头两次,我母亲曾要求父亲去看一看医生,但父亲 不愿意去看医生,他说发低烧不会死人,只有发高烧才会死人。母亲就不再催父亲 去看医生。后来的几次,父亲从吉林省梨树县回来,母亲知道他又要发低烧了,而 且他发低烧又不去看医生,母亲就在地瓜面里面掺进去一点粮食面,单独做给父亲 吃。但我父亲不吃母亲单独做给他的饭,他说他自打湖西区回来之后,就是吃地瓜 活过来的,现在为什么又要吃一顿不同的饭呢?难道说吃了这一顿不同的饭,以后 就不用再吃地瓜饭了吗? 父亲在回忆录中提到的几次吉林省梨树县之行,其中有一次写得很详细。他写 那一次如何坐火车来到吉林省四平市,从四平火车站步行到四平长途汽车站,然后 倒长途汽车到梨树县。到了梨树县已是傍晚,父亲花一分钱买了一碗大叶茶,就着 自己带在身上的地瓜面窝头吃了一顿晚饭。饭后在夜色中,父亲又步行赶往20多里 以外的一个名为黄岗的小镇。当晚,他住在黄岗镇的“供销社招待所”。这个名为 黄岗的小镇境内,就是那条让我父亲牵挂了一生的小河,小河的名字叫“古柳”。 像过去很多次一样,父亲沿着古柳河的左岸走了几十里路,也像过去很多次一 样一无所获。父亲写道,当时正是暮春,没有风,柳树上的枝条纹丝不动,但有很 好的阳光照射下来,阳光让人的后背暖洋洋的。那时候河岸和河漫滩上的柳树正在 飘飞着柳絮,按照父亲的说法,那些柳絮大朵大朵地像棉花一样飘飞在半空中,地 上也有厚厚的一层。不长时间,父亲的头上、身上都沾满了柳絮。父亲从河堤或者 河漫滩上走过,地上的大团柳絮被他带起来,在他的脚下打着旋儿。 父亲不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的心里毫无目标,一眼望去,地 上白花花的一片。河漫滩上尽是青草和小树,那些青草和小树的枝叶上也都沾着柳 絮。父亲就在一片青草里躺下来,望着天,一躺就是几个时辰。后来,柳絮渐渐地 把父亲埋了起来。在回忆录的这一页中,父亲写自己躺在河漫滩的青草里并且被柳 絮埋起来的时候,提到了当地的一个民间传说。传说说的是很久以前一个名叫白娥 的姑娘、一个名叫赵明诚的青年和一棵柳树的故事,父亲的回忆录中并没有复述这 个民间传说,只说因为这个传说,当地人管柳树不叫柳树,而是叫作白娥树。 父亲在回忆录中提到的几次吉林省梨树县之行,每一次都描述了躺倒在河漫滩 的草丛里的情景,就连1992年的那一次也不例外。1992年夏天,父亲曾带我去过一 次梨树县。和父亲在回忆录中的描述很相似,我们坐火车来到吉林省四平市,然后 倒长途汽车到梨树县,住在县城北边的一个小镇上。那个小镇的前面,就是我们要 找的河。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小镇的一家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我们 去那条河边。我记得那一次父亲也在河漫滩的草丛里躺了一个时辰,回旅馆的路上, 父亲对我说起了爷爷。他是这么说的:“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我没有见 过他,不知道他长啥模样。”停了一会儿,父亲又说:“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一 个人很孤单。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几十年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们回旅馆之后又 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返回了。 但是1992年夏天的那次梨树县之行,我能够记得梨树县县城北边的那个小镇名 字并不叫“黄岗”,而是叫“太平”。我们去的那条小河,名字也不叫“古柳”, 而是叫“茂川”。父亲错把“太平镇”写成了“黄岗镇”,把“茂川河”写成了 “古柳河”。当时在阅读父亲的回忆录时,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这个错误。我觉得父 亲一生去过太多的地方,那么多地名会像蚂蚁一样在他的脑子里乱爬,弄错一两个 地名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过了两天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我又觉得父亲一生去过那个 叫“太平镇”的小镇和那个叫“茂川河”的小河七八次,每一次他都躺倒在茂川河 河漫滩的草丛里,寻找不到我爷爷的尸骨,他的一生不能释怀,怎么又会把他铭心 刻骨的一个小镇和一条小河的名字记错呢? 这次重读父亲的回忆录之后不久,我因公出差去单县。单县县城是当年平原省 湖西区的驻地,所以县里的博物馆陈列着大量有关湖西区的资料,在那里,我看到 了一张湖西区的行政区划图。在这张湖西区行政区划图上,在县城正南大约十里的 地方,赫然标着“黄岗镇”和“古柳河”的字样。也就是说,我父亲回忆录中提到 的“黄岗镇”和“古柳河”并不在吉林省梨树县,而是在湖西区的驻地单县。我向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当年的湖西区医院就在黄岗镇的古柳河岸边。 这让我再一次想到了梅女子。当年,梅女子因伤寒并发症死在湖西区医院里,而我 父亲在梅女子死后昏迷了七天七夜,因此没有能够送梅女子入土。最有可能的是, 古柳河的河漫滩曾经掩埋过梅女子的尸骨,而后来我父亲却怎么也找不到它。 那天处理完公事之后,我让单县当地的陪同人员带我去了一趟黄岗镇的古柳河。 我站在古柳河的岸边,看到河岸上、河漫滩上甚至河道里,到处都长满了柳树。只 是这次我来到古柳河的季节正是冬天,柳树的叶子都已落尽,满目的柳树都只剩下 树干和枝条。河道里也没有水,却堆满了厚厚的一层枯叶。那天我站在枯枝败叶满 目萧条的河岸边,尽力想象我父亲在他的回忆录中描述的河岸暮春景象。那个柳絮 飘飞的季节,父亲的世界白花花一片,那些大朵大朵的柳絮被父亲赋予了生命似的, 贴住他的身体或者跟随他的脚步飞舞。有一刻我甚至感觉到,站在父亲的河岸边, 在父亲的世界里我难以回归现实了。 在古柳河的岸边不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几间旧房子。当地陪同人员告诉我说, 那几间房子就是当年的湖西区人民医院,1950年以后医院就废弃不用了。后来房子 拆掉重建,改为养马场。再后来养马场承包给一户村民,现在承包人在那里改建成 了苗圃。我看了看那个苗圃,离古柳河的河岸大约不到两公里的样子,那里的确是 一片一片的比庄稼高不了多少的树苗。我问那个陪同人员:“听说当地人叫柳树不 叫柳树,叫白娥树,有没有这回事?”那个陪同人员笑了笑,指了指河岸上那些柳 树说:“有这回事,他们都管柳树叫白娥树。”我接着说:“对柳树的这种叫法来 自于一个民间传说,说的是很久以前一个名叫白娥的姑娘、一个名叫赵明诚的青年 和一棵柳树的故事。”那个陪同人员又笑了笑说:“前几年文化馆印了一本书,《 单县民间故事集成》,那里面就记载了这个故事。” 离开单县几天之后,我突然想到在我很小的时候,村子里流传着有关我父亲的 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年深秋父亲被抽调,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同到外县去挖河, 结果父亲实在吃不下那个苦,挖河的时候累哭了。见到他哭的人说,父亲蹲在河岸 边哭了很长时间,他的泪水把两只裤管都打湿了,他的声音像牛犊子在叫。后来挖 河的人回来了,父亲的这个笑话又被他们带回了村子里,他们把父亲挖河累得蹲在 河岸边哭的事添油加醋,传得有鼻子有眼。但那时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说的话,我 认为把父亲的裤管打湿的是露水,而那声音真的是牛犊子在叫,因为如果父亲蹲在 河岸边的话,河岸边就有耕地,耕地里就有牛犊子。 父亲的这个笑话还有一个版本,说的是父亲在挖河的时候哭,那并不是累哭的, 而是吓哭的。因为他们挖河的那些人,在河漫滩的某一段,挖出了很多尸骨,骷髅 满地都是,腿骨和肋骨横七竖八。在这个版本中,他们说父亲是躺在有尸骨的烂泥 里哭的,他哭的时候浑身打着哆嗦。有几个人想安慰一下父亲,让他爬起来,可是 发现父亲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父亲的身体也像是一摊烂泥,根本扶不起来。在场 的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指着烂泥里的父亲说,这样的事情他以前见过,“这个人可 能是胆子太小,他是被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吓着了”。 有关父亲的这种笑话,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说一说听一听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过于当真,也没有人过于追究它的真实性。可是我母亲好像相信父亲是蹲在 或者躺在万福河岸边哭了,她在街上听到有人说父亲挖河累哭或者吓哭的事,回到 家里脸色通红,骂那些人是“孬孙”“不得好死”。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浑身打着 哆嗦,就像父亲躺在河漫滩有尸骨的烂泥里打着哆嗦一样。 正是那一次,父亲挖河回来不久,被村子里的二柱打断了一根肋骨。那个时候 我们家的自留地和二柱家的自留地挨在一起,有一天父亲发现二柱用铁锨翻地的时 候,把两块自留地之间作为界线的田埂往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弯了一个大肚子。父亲 不愿意吃这个哑巴亏,两个人就发生了口角。本来平时父亲和二柱的关系还不错, 发生口角也不至于动手。在双方激烈的言辞中,二柱突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而 且他还在父亲的追问下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是二柱这句话让父亲忍无可忍。二 柱说父亲的那句话是:“你个孬孙,你挖个河都能累得躺在烂泥里哭。”父亲说: “二柱,有种你再说一遍。”二柱又说:“你就是个孬孙,你看见个死人骨头都能 吓得躺在烂泥里哭。”是父亲先动的手,“二柱,你不得好死!”父亲一边这么喊 着,一边用铁锨朝二柱拍了过去。但是二柱年轻,身体灵活,他侧身一闪,躲开了 父亲的铁锨。接着,二柱的铁锨朝父亲拍过来。 吉林省梨树县太平镇茂川河的河漫滩上埋着我爷爷的尸骨,山东省单县黄岗镇 古柳河的河漫滩上埋着梅女子的尸骨,这两个人的尸骨父亲一生都无法找得到,这 让他无所适从。父亲一生中的七八次吉林省梨树县之行,有几次或者至少有一次是 一个谎言,那几次或者那一次他并没有去梨树县太平镇的茂川河,而是去了山东省 单县黄岗镇的古柳河。去古柳河的那几次或者那一次,他找的不是我爷爷的尸骨, 而是梅女子的尸骨。又过了一些年,那一年深秋,我父亲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同去 挖河,他们去的正是单县,挖的河正是黄岗镇的古柳河。他们挖古柳河的时候,挖 出了很多人的尸骨,但父亲分不清哪一个是梅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