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3年年底,瘫痪多年的母亲再次突发脑溢血,昏迷18天后去世。好几年的时 间里,母亲一直躺在床上,脑子也一直有些糊涂,但她发病前的几天,脑子突然清 醒了。母亲不愿意让我离开她的床边,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想和我说说话。母 亲对我说了很多,她的这些话时断时续,并且不断地重复,但整体上看又充满逻辑 性。她说了差不多一天一夜,说累的时候,我就让她睡一会儿,但她睡不安稳,只 要有一点轻微的响动就会醒过来。 那天,母亲对我说了三层重要的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她死后,希望我们再也 不要说“如果不是我爹南下的时候脖子上长了一个大疮,我们也不会天天吃地瓜” 之类的话。这样的话,以前我奶奶说过,父亲本人说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说过, 只有母亲从来不说。母亲认为我们的父亲南下掉队是被迫无奈的,当时的情况下, 如果他继续跟着南下大队往南走,他人一辈子根本就活不好;再说了,母亲反问我 说:“你知道当时南下的那些人,到了南边之后活下来几个吗?”如果父亲死在南 方呢?哪里还有这个家? 母亲说父亲一辈子对她都很好,这是她要对我说的第二层重要的意思。母亲说, 父亲一生到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是无论父亲走到哪里,母亲 都愿意跟着他,一步也不愿意离开。母亲认为,父亲的一生失去了很多,他需要人 好好地疼他,而母亲一步一步地跟着父亲,就是想好好地照顾他。在母亲的印象中, 除了父亲几次去吉林省梨树县寻找爷爷的尸骨之外,其他逃荒糊口之类的远行,她 都跟在父亲身边。只有两次,父亲是孤身一人出远门的。 一次是1957年夏天至1958年夏天,父亲只身一人在青海省西宁市待了一年。1957 年夏天反右派开始之前,父亲提前得到口风,知道有人想把他搞成右派。父亲是一 个见过世面的人,以前他在湖西区工作的那几年,让他明白只要是政治的问题一律 非同小可,所以父亲知道自己要被打成右派的时候很害怕。当天晚上,父亲脸色蜡 黄,他的手也有些发抖,在床沿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无奈之下,母亲 出了一个主意,她鼓动父亲连夜跑掉,跑得越远越好。这一次父亲出门连行李都没 有带,他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一样一头撞进了黑夜。 半个多月的行程,几经周折,我父亲来到了西宁市,经朋友介绍进入青海汽车 制造厂做临时工。两个月之后,父亲受到厂长的重视,让他带着厂里的六个家属开 了一间自行车修配门市部。还是在1955年的时候,我父亲曾经在安徽省砀山县拜过 一个年老的自行车修车匠师傅,学过半年修车,没想到来到西宁又派上了用场。虽 说父亲只学过半年修车,但他的技术却很精,不长的时间里,几乎全西宁市的自行 车有了毛病都到父亲的门市部去修理。这个自行车修配门市部不但为厂里养活了六 个家属,每个月还向厂里上交一些钱。 和我奶奶一样,我母亲说起父亲的事往往身临其境,好像父亲在西宁的时候她 就跟在他身边。母亲说那间自行车修配门市部开在西宁市的东门附近,离汽车制造 厂很远。门市部店面不大,父亲的吃住都在店里,而汽车制造厂的那几个家属一到 下班都回家了,所以父亲一个人很是孤单。为了把挣的钱攒下来寄回家里,父亲舍 不得吃好的,他经常跑到农贸市场买一些地瓜干,回到店里一个人用盐水煮了吃。 在西宁的那一年,父亲很少说话,为人低调,害怕言多有失。他最不愿意说的是自 己的来历,如果让人知道他是谁,在西宁也会被打成右派的。 西宁的气候温差很大,白天干活的时候汗流浃背,到了晚上却很冷。父亲只有 一床薄被子,就连这床薄被子,也还是他从家里跑出来的那天,母亲追了半里路硬 塞给他的。在西宁的那些日子,因为舍不得买被子,晚上父亲只好和衣而睡。很多 个夜晚父亲都因为害冷睡不着觉,他脑子里经常有差点成为右派的恐惧和盘算着如 何攒钱寄回家里。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家属去敲门,那个家属是一个寡妇,她就在 自行车修配门市部里跟着父亲干活。那天晚上寡妇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找借口让 父亲开门,可是父亲就是不给她开门。此后还有两个晚上,那个寡妇又去敲过父亲 的门,父亲还是不给她开门。就是这样,父亲在西宁度过了一年。 关于这个寡妇和那天晚上她去敲门的事,父亲的回忆录《流离》里面也有描述。 父亲的回忆录中说,那天晚饭他多吃了半个窝头,结果胃里有些不舒服,寡妇去敲 门的时候,他已经睡下了。后来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叫他,他一下子就听出了那个人 是谁。父亲的言外之意,好像对于这么一个晚上那个寡妇去敲门的事早有预感。父 亲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 父亲躺在被窝里,隔着门和她对话。那个寡妇说:“老刘,你睡下了吗?”父 亲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说:“我睡下了。”那个寡妇说:“我觉得你很冷,我拿了 一床被子过来了。”父亲说:“我不冷,谢谢你。”那个寡妇说:“可是我觉得你 冷。”父亲说:“我真不冷。”那个寡妇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说:“老刘,你把 门打开,我把被子给你。”父亲说:“谢谢你,不用给我被子,我不冷。”那个寡 妇没了动静。父亲折起身听了听,仍然没有动静,他就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可是那 个寡妇并没有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老刘,你开门,我把被子给你,我老 是在外面站着很冷。”父亲说:“我不冷,用不着被子。你要是觉得冷就赶紧回去 吧。”那个寡妇说:“你这个老刘,你真是一个不知道冷的人。”说完,她又恶狠 狠地补了一句:“你个老刘,冻死你活该!” 母亲要说的父亲第二次单身出门的事发生在1969年冬天,那一次父亲是去了安 徽毫州,时间也只有6 天。那一年冬天,父亲用两张野兔皮意外换得15斤豌豆,正 巧,那几天我家里来了一个亲戚,听那亲戚说,当时在安徽毫州有一个关于豌豆的 传说,这个传说搞得毫州人拿一碗豌豆烧香磕头,顶礼膜拜,所以毫州的豌豆在黑 市上居然卖到了5 毛多钱一斤,几乎和猪肉一样贵。而那个时候毫州的地瓜干,一 斤却只卖到3 分钱。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父亲暗自高兴了一阵子,他很快算好了一 笔账:如果把这15斤豌豆带到毫州卖掉,然后拿这个钱再在毫州买地瓜干带回来, 地瓜干居然能买到260 多斤。这样,再算上家里已经储备好的500 多斤地瓜干,剩 下的大半个冬天,一家人的口粮全有了。 但是父亲的这笔账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毫州之行来回的路上不能产生任何盘缠。 无论是15斤豌豆还是260 多斤地瓜干,它们统共就值8 块多钱。一般情况下,空手 去一趟300 里地开外的毫州,8 块钱只作为盘缠都不够,更不用说这样去讨一次荒 了。不过父亲有自己的主意,他是这样规划毫州之行的:第一,骑自行车去,一天 骑300 里,当天赶到,第二天变卖豌豆并且购买地瓜干,第三天返回。这样可以不 必乘坐长途汽车,不用花车票钱。第二,自带一床棉被,当天的晚上和第二天的晚 上都可以睡在免费睡觉的毫州汽车站候车室里。这样就不用住旅店,省去了住宿费, 自带的那床棉被回来的路上还可以盖在几麻袋地瓜干上遮挡风雨。第三,自带足够 多的地瓜面窝窝头,不在饭馆吃饭,不会因为吃饭花钱。如果时间耽搁在回来的路 上,也不会饿着,从毫州带回来的那260 多斤地瓜干想吃就吃。这样盘算好了之后, 父亲骑了一辆“大金鹿”自行车,踌躇满志地去了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