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260 多斤地瓜干从毫州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那场雪下在傍晚,下得很急,大约只用了一个时辰,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了, 但是大雪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当时父亲被大雪围困在河南商丘以北、山东曹县以 南的黄河故道里,那个地方离家只有不足一百里路了。父亲的自行车骑得快,一开 始下雪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尽快赶路、在雪下大之前赶到家的想法,但是谁知道 人算不如天算,父亲的想法还是赶不上老天爷的想法快。黄河故道那个地方,前不 着村后不着店,地上已有一尺多厚的积雪,积雪下面又是土质松软的淤沙路面,结 果父亲的自行车比一辆老牛车还要沉,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被曹县仵楼人民公社前郭庄大队的郭老九遇到,他把父亲救 回到他的家里。郭老九遇到父亲的时候,父亲的自行车已经歪倒在地上,并且大雪 已经把自行车和那几麻袋地瓜干掩埋起来了。郭老九扒那些麻袋,扒出一床棉被, 棉被里面裹着我父亲。当时父亲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也不会说话,只能轻轻地哼 哼几声。郭老九一看就明白了,冻僵在这里的这个人,是去南边的毫州讨地瓜干的, 因为前些天常常有一些从毫州回来的人骑着自行车驮着麻袋从这里路过。郭老九把 父亲背回家,一路上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你这个人,你不要命了吗?为了吃你就 不要命了吗?”后来在郭老九的家里,父亲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说这句话 :“你这个人,你不要命了吗?你一个人出远门,不要命了吗?”在郭老九家,他 们给父亲烤火,喂他喝姜汤,给他盖三床棉被。四天之后,父亲才缓过劲儿来,最 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在郭老九家的第二天,父亲曾向家里拍过一封电报,这封电报才是母亲叙述父 亲毫州之行的重点。在郭老九家的第二天,父亲已经能够含糊不清地说话了,他把 郭老九叫到身边,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把他的愿望表达清楚。那时候父亲的手还不 能屈伸,所以他的手抚摸着郭老九,就像板刷子在刷着郭老九的胳膊。父亲是求郭 老九到仵楼人民公社驻地的邮电所去一趟,帮他拍一封电报。后来我母接到的那封 电报的内容是:“曹县,仵楼,平安。”可是同样是因为大雪封门,电报也不能及 时送达,母亲接到那封平安电报的时候,父亲已经先于电报到家了。 父亲在郭老九家里住了四天,四天之后,他在雪地里推着一辆空白行车,花了 整整一天的时间回到了家里。父亲在郭老九家里吃了四天饭,还花了人家两块多的 电报钱,再加上救命之恩,所以父亲把260 多斤地瓜干全部送给郭老九,一点儿都 不为过。父亲到家那天是个大晴天,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上往下滴着雪水,院子里 已经积水成片。也不知道在路上摔过多少个跟头,父亲满身泥巴,脸上青一块紫一 块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父亲进门之后在院子里叫了一声母亲:“羔子他娘。” 然后,他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软的,和自行车一起倒在一片雪水里。 母亲说完父亲的西宁之行和毫州之行之后总结说,父亲一辈子心里都装着她。 如果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他做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母亲反问我说,如果父亲心 里没有装着她,他在西宁的时候会不肯给那个寡妇开门吗?要知道,那个寡妇抱着 被子去敲父亲的门,敲了三次,三次父亲都是用同样的话回答那个寡妇的。母亲说, 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很少见”。还有,父亲为了260 多斤地瓜干去毫州拼命,那260 多斤地瓜干统共才值8 块钱,父亲舍不得吃,舍不得住,舍不得坐汽车,却舍得花 两块多钱给母亲拍电报。说到这里,母亲哭了,她的泪顺着眼角滴在耳窝里。 母亲去世前要对我说的第三层意思,说的是父亲一生都在寻找的那块像布一样 的东西。那块东西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拥有过,后来莫名其妙地丢失了。父亲找它 找得心神恍惚,像是丢掉了自己的影子。父亲闲起来的时候,我们常常看见他会利 用一整天的时间翻箱倒柜地找,他在晚上做梦也在找那个东西。母亲说,父亲找了 一辈子的那个东西,并没有丢失,而是在她和父亲都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她藏起来了。 母亲一直觉得她这样做很对不起父亲,但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随后母亲告诉了我 那个东西藏着的地方,并且嘱咐我,等她死后,她和父亲合葬的时候,把那个东西 找出来放在父亲的身边。母亲的意思,这一辈子是没有办法,所以只好藏了父亲的 东西;到了那边,她不想让父亲再一辈子去找它了,让父亲随他的意吧。 按照母亲的提示,我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挖出了那个东西。那东西被母亲 埋得很深,我挖了足足三尺深才把它挖出来。东西装在一只釉面陶罐里,陶罐的盖 口那儿还被蜡封着。我打开釉面陶罐,轻轻地从陶罐里外往掏。拿在手里的东西像 是一本薄薄的书,最外面包着一层厚厚的桐油纸,是那个年代用来制作雨伞的那种 桐油纸。由于在地下埋得时间太长,那层桐油纸已经发黑了。第二层包装还是桐油 纸,只是比第一层桐油纸薄了一些,呈现出的是一种黄灿灿的颜色。最里面的包装 是一层淡绿色的缎子布,布面上绣着一些深绿色的花草。以前母亲常说,她和父亲 的一生过的都是“穷得恨不得啃泥、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日子,可是在那样的日 子里,她居然用釉面陶罐、缎子布和桐油纸这些值钱的东西把她要藏匿的东西封包 起来,从这一点也足可以看出来,这个东西在母亲心里有多么重要。 被包了三层的东西,是细心折叠起来的一张年历画。这是一张由当年的平原省 湖西区在1949年发行、1950年使用的年历画。年历画的上半部分是日历,日历的最 上端印着一行大字“一九五0 年(夏历庚寅)”,上端右侧印着另一行大字“国历 节气”和“夏历节气”。年历画的下半部分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共有男女老少一 家八口人,他们正在包饺子过年,每个人物都喜气洋洋,安乐祥和。水粉画的绘画 水平不算很高,但作者让画面洋溢出了大喜,让人很容易进入画面所呈现出的氛围 里,理解到那些从1949年走过的人,每一个人都将会在1950年过上平安和富足的日 子。水粉画下端正中印着两行小字,第一行是“平原省美术协会美工组绘制”,第 二行是“平原省湖西专署人民文化馆监制”。这两行小字的右边,也就是在整张年 历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印的是我父亲的名字:刘元魁绘图。但是印着 父亲名字的这一行小字,比起整张年历画上面的其他字迹来,显得模糊不清,原因 是父亲的名字被人用自来水笔涂抹过。可是自来水笔迹更加模糊不清,那些墨水快 要褪尽颜色了。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自来水笔迹竟然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梅香。很 显然,这一张由父亲绘图、湖西区1949年印制发行的年历画,曾经被父亲和梅女子 共同拥有过,可以想见,他们有可能曾把这张年历画铺在桌子上,盯着上面的节气, 对1950年的某些日子进行过规划。可是在1949年深秋,父亲跟随湖西区干部南下大 队来到安徽砀山的时候,留守的梅女子突然身患伤寒并发症,死于湖西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