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终于等到开工资,工友们纷纷挤进工头住的小砖房里,那间砖房也是临时建的, 但建得正规,墙是砖墙,顶是水泥平顶,墙壁粉刷得雪白,地皮是水泥地皮。工头 的办公室虽然散发出新鲜的建筑材料的混合气息,但屋里的摆设也是简陋的,几张 破了露出海绵的人造革沙发,没上漆的白木茬桌子,墙上却挂了不少镜框,有承建 公司的资质证书,有管理方的规章制度,有建筑质量的承诺书,有安全生产的规章 制度。大家都不关心墙上这些内容,只关心能否按时领到钱,大家眼睛盯着的,是 墙角那只深绿色的保险柜。 工头带着一个穿着娇艳的女人来了,大家发出一阵惊呼,那女的来了,就意味 着可以领到钱了。再者,大家在领钱的同时,还可以近距离地盯着那女的看,那女 的年纪不算小了,大概有四十多岁,但丰满、肥腴、白皙。天气热,那女的穿得少, 少自然就露。她穿着一件短袖薄纱的翠湖蓝色的T 恤,质地好,就隐隐约约地露出 了肉,女人的奶子硕大,戴了特大号的乳罩,把个胸部挤得又满又高。她的两截雪 白的胳膊,肉乎乎圆滚滚的,像是肥劲过大产的莲藕,膨胀的肌肉充满弹性。这人 穿了条黑色的遮到膝盖的裙子,好在她是穿裙子,如果是穿牛仔裤,凭她的丰满和 肥硕,还不把这群饥渴的男人惹疯。事实上,这个女人并不算漂亮,加之岁数也大 了点,仔细看,她眼角已有了密集而屑细的皱纹,窄窄的三角眼,画过的又黑又浓 的眉毛,眼里只有强悍而又高傲的表情,从不正眼看这些农民工。发工资时,她不 允许这些农民工围在她身边,一方面,她讨厌闻到他们身上强烈的酸腥味;另一方 面,她更讨厌近距离地围在身边,不时会碰到这个蹭到那个。有的人还紧紧贴在她 身后,她一抬头,就会碰到他们汗津津的胸膛,她一动身子,就会碰到他们的手和 脚。她不知道究竟是她碰到他们的还是他们碰她,反正,她感觉她是一块肥肉,一 群饿狼在围着她,要把她啃啮个干干净净。 自有了这种经历,她就让包工头立了规矩,领钱时只能在窗外排队,就是签字 或盖手印也是在窗外进行的。麻烦是麻烦一点,但她终于摆脱了汗臭冲天赤膊袒胸 的一群汉子的包围。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仅是汗的酸臭,还有狐臭,还有一种 雄性身上散发的荷尔蒙的气息,这个年龄的女人是啥都知道的,她虽然摆脱了他们 的包围,却摆脱不了他们热辣辣像狼犬带刺的舌头一样的目光,那目光爬在胸上、 手臂上、脸上,能把她的皮都舔掉。 第一次去领工钱,顺畅看到几个年轻工友死死往女人身边挤,他们为了抢到一 个好位置,互相碰撞着,互相谩骂着,甚至封着别人的领子拽出来,他们的理由是 为了先领到钱,是讲公平合理,谁先来谁后来。顺畅知道他们的那点花花肠子,顺 畅有些看不起他们,不就是个女人么?何苦这样?就是挤到人家身边,你能干什么? 你连手也不敢抬,无非就是沾沾热气,嗅嗅味道,过过眼瘾。 那次领工钱,只有顺畅和其他一些年龄大的工友缩在后面,和顺畅一样,那些 年龄大的工友也抑制不住自己偷视的目光,只是他们碍于面子和其他原因而压抑自 己,他们心里其实都羡慕也嫉妒那些不管不顾的小青年,恼恨他们抢住位置占了视 线。一个说顺畅,你也该去挤一挤,好说你比他们有钱?另一个说人家顺畅心明眼 亮哩,人少了,他才好慢慢享受“领钱”的滋味。顺畅白了那人一眼,说你不也是 么?那人说我倒真的只是领钱,钱到手才是硬道理,想咋的就咋的。毛胡子老邱说 你狗日说的是真的?我看你把钱看得比命大哩,你舍得?我们打赌。那人不敢吱声 了,退到后边去。领钱的日子是他们盛大的节日,在领钱的那几天他们总是兴高采 烈,钱在他们的包里欢快地跳着,互相碰撞着发出令人欣喜的声音。 领到钱的当天晚上,他们总要凑份子去吃一顿饭。这顿饭要么是在只有一个门 脸,只有两三张桌子的小饭馆吃,要么是在僻街陋巷里的夜摊上吃,这样的地方, 房屋低矮而拥挤,人来来往往而不息,炒菜的香味、油烟味、啤酒、劣质烧酒味满 街弥漫,街面上泛着油污漂着菜叶的污水横流,人们在小凳子上脱了衣衫光着膀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高声吆喝豪气十足。顺畅是很不愿意去吃喝的,他十分渴望着吃 和喝,他肚里很长时间没有油水了,工地上的伙食是可想而知的。老板买来的肉总 是城里人不买的大肥肉,肥肉有巴掌厚,颤巍巍的,尽管颜色可疑,还是叫他们眼 馋。但那样的大肥肉一个月只能吃到一次,吃这样的肥肉他们像吃白菜一样,几大 片肥肉进嘴,囫囵一嚼肥肉就欢畅地钻进他们的肚皮了,他们嚼出的油汁顺着嘴角 淌,还来不及抹去几大块肥肉又进嘴了,看得城里人心惊肉跳,几乎晕厥。这样的 日子一个月毕竟只有一天,大多数的日子顺畅肚子里总是清汤寡水的,肠胃不停蠕 动,清口水不停涌出,如过江之鲫的馋虫啃着他的心。 在这样的状态下,顺畅是愿意和他们凑份子吃一顿的。但他有个底线,只吃一 次。吃过之后无论你怎样邀约,无论是挖苦嘲讽,恶毒的语言像掷石头一样掷向他, 他都装聋作哑,或早早躲出去,任你咋找也找不到。顺畅太想钱了,顺畅太爱钱了, 顺畅太想钱多得像精子一样。顺畅接受过婚前教育,这种教育使他知道在黏稠的液 体里精子数不胜数,密密麻麻比夏天池塘里的蝌蚪还要密集,精子只要和卵子结合, 就会结出丰硕的成果。顺畅要的丰硕成果就是房子,房子困扰了他几十年。他家里 那栋在他出生时就风雨飘摇的房子,是他最大的心病,那房子事实上早就不是房子 了。在他十多岁时房子还有瓦,尽管屋梁倾斜,倾斜得连门框都是歪的,关门是件 很费力的事,尽管房子的门窗糟朽,大洞小眼,墙也塌了,爹就像只勤劳的工蚁, 哪里塌补哪里,哪里斜扶哪里。瓦全朽烂了,换茅草,墙烂了,补墙洞,房子斜了, 找几根旧木料来支撑着。他出门打工的目的,就是挣一笔钱修一栋房子,要修当然 是修砖墙平顶的,墙要一抹的青砖,房顶要水泥的平顶,地下要打水泥,平溜平顺, 墙要刷白,不要再黑漆漆的。有了房子,顺畅就可以回家,就可以搂着婆娘睡觉, 要咋的就咋的。顺畅并不留恋在城里打工,他觉得城市是别人的城市,偶尔上街一 身肮脏一身汗臭总招人白眼。遇到不识路,任你怎样的谦恭,没谁会正眼看你,年 轻的连话也不搭,扬长而去,年纪大的也不耐烦,胡乱指个方向,朝前左转,再向 右转,再转左,弄得比不问还糊涂。在公交车上更尴尬,再挤的车,见他们上来, 人都会自觉地缩开,有的往前挤,有的往后退,再挤的车人们都让出空隙,生怕挨 着他们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生怕闻他们身上难闻的气味。他们享受了贵宾的待遇, 但他们感受到歧视的痛楚。 修房子这个巨大的诱惑,使顺畅吃苦耐劳逆来顺受。为了尽早攒足修房子的钱, 顺畅除了拼命地苦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节俭,他的节俭已超出节俭的范畴,变成 吝啬了。开工资这天他之所以愿凑份子,是因为很久没吃油荤的东西了,这一顿至 关重要,可以开怀痛吃,吃得眼鼓腹胀,肚子像怀胎妇人。吃好这一顿,贮藏了足 够的油水,再吃就是浪费了,再吃就是把那个美好的愿望推开一步了。 他们坐在简陋而又热气腾腾的小餐馆里,开心的一天自然有很多开心的事,首 先是按时领到足额的钱,这是让他们足以开心的事。不少地方不少工地的工友,工 资不是被拖欠着就是发给极少的一部分,有的工程结束了还拿不到钱,所以才有跳 楼、爬高塔的事。拿到工资他们就可以及时往家里寄钱,娃娃读书、老人生病、地 要上肥、电要交费,家里才会安生。其次是他们可以凑份子聚餐,还可以大说女人 大讲荤话。只有在领工资这一天,他们才能见到那个又白又胖到处是诱惑的女人, 这女人发钱给他们还免费让他们观览,这女人勾起了他们无尽的遐想和难以言说的 激情。 大黄说人都是一样的,为啥这婆娘一身会那样白?胸口会那么高?眼睛会那样 勾人?小李说你莫自作多情了,她的眼珠会勾你?她眼里尽是鄙视尽是厌恶。小李 读过高中,话就讲得到位,黑胖说这个婆娘的奶好大哟,我把头伸了一下,看见两 坨绷得像肉墩样的奶压在桌子上,我当时一身上火,太想伸出手去摸一把了。那种 感觉,不晓得多舒服。毛胡子老邱说你狗日是做梦讨媳妇,尽想好事。你摸了试一 下,你狗日的爪子早断了。石柱说这种婆娘得搂着睡一觉就安逸了,不晓得身上有 多好摸,不晓得做那事有多爽,光亲嘴就爽死了。石柱眼里迷瞪瞪的,紫红的脸变 得更红了,一副陶醉的样子。有人摸摸他的脑袋,说你狗日的烧得不轻,再烧下去 你就脑残了。你瞧瞧你那样子,身材五短,面孔皴黑,蒜头鼻子蛤蟆嘴,一张嘴一 大股蒜臭气,还没挨近早被人家一脚蹬腰子上了。石柱一听恼了,说老子也就是说 说,过下嘴瘾,犯得着你狗日来糟践我。你自己也不屙泡尿照照,你那脑袋像颗枣 核,尖嘴猴腮三角眼,鼻子上还长痦子,像个啥东西?俩人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 你抓我的头发我扭你的胳膊,拳来拳往脚也不闲着,桌子都差点被他们踢翻,毛胡 子老邱从凳子上跳出来,抓住俩人的头发把他们扯开。老邱骂你两个狗日的发啥疯? 那么一个婆娘你俩打什么架,人家和你俩有啥关系?你狗日些都是闻风吃屁望猪吃 肉的无聊人,尽做些白日梦说些无聊话,有本事你们自己也讨一个搂着亲着,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怕屁你们都闻不到哩。老邱这样一说,打架的也不打了,各人回到 自己位置坐下,众人也不说话了,各人有了心事,气氛一时低落下来,大家脸上都 出现了悲戚、忧伤、尴尬、无奈的神色。老邱心里也不是味道,想起自己也是快一 年没有回去,老婆是啥样都模糊了,只有在梦里是清晰的。老邱说吃饭吃饭,这么 多肉这么多菜,一个月能吃上几回,与其去想些摸不到够不着的东西,不如来点实 实在在的,喝个畅快吃个尽兴,你们瞧,顺畅狗日的一个人吃了多少。 顺畅知道每次的聚餐,必然有讲荤话的内容,吃肉和讲荤话都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是填饱肚子,一个是满足想象中的欲望。顺畅不跟他们玩虚的,顺畅就在今天 中午吃饭时,他也少买了一半的饭菜,空着肚子来狠狠吃一顿。要说顺畅也不是个 吝啬的人,更不工于心计,他只是被那个建房的愿望逼得太紧太死。就是在今年以 前,顺畅也不是这样的,他想房子总是要修的,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八年挣够八年 修,十年挣够十年修,反正迟早总要建起来的。谁知今年春节回去探亲,那房子确 实破烂得不成样子了,衰败残朽得像八九十岁的老人,头发稀疏,双眼塌陷,齿枯 牙落,浑身打颤,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只要一倒下,就气息全无一身冰凉了。顺 畅在歪歪斜斜的门板上贴春联的时候,心里祈祷,老房呵老房,你就再坚持一下吧, 千千万万不要倒,我的钱还没挣够呀。他听见老房有气无力的叹息,我活够了,我 撑不住了,顺畅你不要再逼我了。过了小年,正当顺畅要启程回去的那天晚上,老 房突然倒了。 和任何即将离家的人一样,顺畅那晚和翠芬憋足了劲做事。他们心里都知道, 这一去又是一年,男的在外面苦苦挣钱,但这一年里他还要忍受另外一种煎熬;女 的在家辛苦持家,除了辛苦劳动还有漫长的黑夜无尽的等待、孤独、寂寞和欲念时 刻在折磨他们。他俩都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正是吃不饱喝不够的年龄呵。在这即 将分离的夜晚,他们要把一年时间里的东西捞回来,要把一年的思念、渴求、爱情 攒足攒够。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激情澎湃而又多么悲壮的晚上,他们像临刑的人吃 上最后一次丰盛的酒宴一样,敞开肚皮、痛快淋漓地吃。他们拥抱亲吻抚摸,一次 又一次地做爱,他们第二天将昏昏沉沉地睡觉,在车上、在家里,慵懒而惬意地睡, 睡个天昏地黑酣畅痛快。 正当他们忘乎所以地做爱时,那座摇摇欲坠、颓败腐朽的老房突然倒塌了,他 们知道这座腐朽颓败的房子为啥会在这时倒塌,这座房子的倒塌是必然的,时间也 不会太久。但这时候倒塌,是否和他们的忘乎所以猛烈震动有关?所幸的是正因为 房子的腐朽,梁瓦早换成茅草顶,土墙早换成竹编墙,他们才幸免于难。他们在倒 塌中滚到楼板上,楼板早已朽烂,换成用细毛竹扎成的楼板,这让他们就像落到地 毯上一样。当他们惊魂未定时想起了父母和娃娃,幸运的是他们啥事也没有。为了 他的到来,父母带着娃娃住到楼下的一个用茅草搭的棚棚里。 望着倒塌的房子,夫妻抱头哭了一场。顺畅愁肠百结悲苦莫名,他决定不出去 打工了,要留在家里收掇垮的房子和修缮一下窝棚,翠芬咬紧牙关猛地跺了一下脚, 说修啥修,有啥修的?这房子早就烂成一包糟了,咋修也是搭个棚棚砌个窝窝,不 修了,我跟你出去打工,我就不相信这房子盖不起来。翠芬是女人却比他有决断有 胆识,他们简单地把窝棚整理好,把娃娃交给老人,就出来打工了。 顺畅趁他们讲荤话时埋头苦干,拼命狠吃。等大家讲阵荤话并为此而打起来的 时候,他已经吃下不少东西。他面前的那盆蹄髈,油汪汪肉颤颤的,入口就化,被 他吃了多半盆,那盘蒜泥白肉,被他吃得只剩一个角了,孤零零的几片可怜兮兮地 躺在白瓷盘里,像开败了的荷花污染了白色的小池。当大家讽刺他时,他嘴里含着 一大坨肥腻腻的红烧肉,那肉外表冷内里却烫,他吞也吞不下去吐又舍不得吐掉, 含在嘴里呜噜呜噜响。大黄冷着脸说出声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出声。顺畅,你 是闷心发财呀。黑胖说就是点吃的嘛,我娘说进肚三分为粪土,吃了也管不了一辈 子,就当提着的一块肉被狗叼去了。石柱气嘟嘟地说吃个干球,以后哪个叫我聚餐 哪个就是孙子。顺畅使劲咽下了那坨滚烫的肉,肉在他肠胃里烫得他十分难受。更 难受的是工友们的话,咽得他汗水一层层涌出,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目光卑 怯不敢看人。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心里打着小九九,确实不应该处心积虑地饿着 肚子,趁大家讲荤话时埋头狠吃,这不是明显地要占大家的便宜么?自己啥时变成 这样的人了,变得自私、猥琐,不要脸不要皮的无赖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呀, 过去尽管贫穷,但他也是讲诚信有善心的人,农闲时去帮人盖房,脱了衣服裸露着 背脊在寒风中卖力地干,人家请吃饭有啥吃啥,工钱给多少算多少,从不计较,一 时没有的就欠着,三年五年的人家还了就还了,不还也不追问,他知道山里人家的 困难,他也知道山里人守诚信。 顺畅脸憋得紫红,细密的汗水变成巨大的汗珠,一脸的惶怵一脸的尴尬,羞愧、 自责和屈辱使他变得弱小而可怜。老邱见状心里不忍,他听过顺畅讲他的状况讲他 的房子,也听过他的梦想。老邱的脸又黑丧起来,老邱说大家不要讲嚼牙巴骨的话 了,顺畅饿了,先吃点东西咋个了?都是些竖起一堆放下一片的汉子,说些婆娘话 不叫人笑话么?来来来,喝酒,喝酒,大家都是出来吃苦受累讨生活的,互相关照 着点,日子才有奔头嘛。 顺畅那晚尽管吃了不少的肉,喝了不少的酒,年轻的身体尽管像久旱之后下了 场春雨,全身的骨节肌肉嘎巴嘎巴地生长着,血液像涨潮的小河汩汩滔滔地流淌着, 但他却没有任何欲念。他躺在被窝里想着倒塌的房子,沉重的劳动,无法排遣的忧 伤和寂寞,想着自己的怪异,为了狠命吃一顿而遭受的嘲讽和屈辱,他不禁流下了 辛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