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完饭,工友们开始了各自的活动,他们有的提了凉水在工棚外哗啦哗啦冲澡, 有的邀约在一起打牌赌点小钱,有的提把二胡在工棚外拉着不知曲名的调子,有的 在翻看黄历书盘算着日子,也有的跑到门外僻静的地方给乡下的媳妇打电话。这个 时辰,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辰,是农民工最为惬意的时辰。 顺畅坐在灯下补一件撕了一个大口子的T 恤,他补得歪歪斜斜,粗针大线。本 想等翠芬来时再补,但他只有这一件褂子,明天上工还要穿,顺畅是不愿露着肉上 工的。黑胖走到他面前,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说别补了,走,到菜街子去玩。顺畅 听到菜街子这个名字,脸也热了心也跳了,他知道菜街子是个啥地方,这是一条掩 藏在高楼大厦中的不起眼的小街,这条尚未拆除的小街弯弯曲曲黑咕隆咚,街两边 的房子都是破败的土木结构的房子,黑色的门脸,宽宽的房檐,房檐下站着许多穿 着艳俗,涂脂抹粉的女子,这些女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尽管穿着艳丽,尽管涂脂抹 粉,但她们的衰老与残败仍然掩饰不住地透露出来。正像农村那些残败的房子,虽 然被刷得雪白,掩映在绿树翠竹中,但细细打量,骨子里的衰败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是些年老色衰的鸡,年轻漂亮的鸡们不会栖息在陋巷里,她们穿梭出没于高档的 宾馆,栖息于雪白宽大的横竖不分的床上。这里的鸡只能称为土鸡,她们或者是纺 织厂下岗的女工,年纪又大又无经营能力,生活迫使她们来这里从事色情活动,或 者是从乡下出来的女人,每天挑砂浆拌泥沙搬运货物洗碗拖地赚不了钱,家里急需 用钱,城里生活开支又大,她们下工后粗粗地洗漱一番,脱下工装,在脸上抹上廉 价化妆品,穿上从地摊上买来颜色艳丽、质地粗劣、价格低廉的服装,身上散发出 浓烈的劣等香水味道,她们或聚或散,只要有人经过,就会粘上,和你讨价还价, 嘴里说些粗俗而诱惑的话,大哥,走嘛,小妹好玩得很,会舒服死你,你摸,小妹 这手肉嘟嘟的,胸口鼓巍巍的,不信你摸嘛。说着就会拉你的手去摸。胆子小的吓 得挣开手拔脚而逃,油滑而胆大的,说是不是试摸,试摸是不收钱的。摸嘛,只是 摸了就要和小妹去玩。 顺畅曾经遭遇过一回,那次他从菜街子过,原本他是可以不走那里的,他告诫 自己不要去拈花惹草花冤枉钱,鬼使神差,他竟然走进这条街。想折回去,街上影 影绰绰的影子和随着风吹来的慵懒、暧昧、混合着浓烈香水味和女人特有的味道, 使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街上走去了。夜晚的菜市街,小旅社灯光暧昧,洗发屋窗 帘低垂,暗处飘荡着女人的身影。他才走过去,一个年纪在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悄无 声息地来到他面前,还没等答话,黑暗处又飘来几个女的,他心里紧张极了,想到 一个工友说的她们故意和你拉拉扯扯,说些挑逗撩拨的话,在你身上乱摸,等你挣 脱之后,才发现身上的钱没了,不光是钱,就是值钱的东西她们也会趁机掠走。好 在他身上是没有几文钱的,除掉办事和吃饭,也就是二十来元吧。先来的那人说姐 妹们分开吧,这个大哥是个实诚人,看他吓成这样子。几个女的嘻嘻哈哈走了,说 老姐你运气好,老马遇见嫩草,慢慢啃吧。女人恼怒,快走快走,不要放屁。我老 吗?我和你们也差不多。 顺畅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她确实是老了,头发虽然烫过,但枯涩苍黄,脸虽然 化过妆,但额头眉梢和嘴角的皱纹却掩藏不住,身材不算臃肿,却像松松垮垮地倒 了半袋灰面的口袋。尤其是她的沧桑感和憔悴疲惫,像沼泽地里的臭气,从淤泥底 层浑身不觉地冒出来。顺畅先前藏着的欲念,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这个女人,就 算四十多岁吧,也是奔五的人了,在乡下是做奶奶和姥姥的年纪了,可她们还出来 做这事,没有痛楚和难言之隐是不会的。也许她们家的房子也快要塌了,也许是公 婆生病,子女读书甚至丈夫瘫痪,这些都是可能的。暮色苍茫,远山隐遁,河水低 鸣,顺畅的心一下忧郁起来,他说大姐你放开我,我真的有事。女人说莫听她们瞎 说,我不老,我该叫你大哥哩。顺畅说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二十多元钱,我给你, 你让我走吧。说着他摸出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装好钱,说兄弟,我该叫你兄弟 才对,你是好人,挣点钱也不容易。出来打工,长年累月闻不到女人味,你摸摸胸 口,也算解解馋,说着把他的手拉了塞进衣服。顺畅的手摸到了一个瘪瘪的松松垮 垮毫无弹性的奶子,顺畅的心往下一沉,不觉悲哀起来。这女人穿着艳丽的衣服, 衣服下面是硕大的乳罩,那种垫了很厚海绵的乳罩,看上去很大很挺,其实里面却 是做的。顺畅想如果有的人出了钱摸到的是这样的奶子,肯定会恼羞成怒,觉得上 当受骗。但他心里却很酸疼,人如果不被逼到那个份上,谁会来干这种事,女人对 顺畅说兄弟,这条街混乱,你走快些,不要回头,不要东看西看,有人搭腔你莫回 答,走吧,谢谢你了。 走出这条肮脏、破败、灯光暧昧、人影飘浮的小街,前面就是高大巍峨,金碧 辉煌的金融街了。这里街道宽阔、绿树成荫、霓虹灯闪烁,音乐喷泉如帘如幕,可 顺畅的心却一点也不顺畅,更谈不上愉快。 黑胖说丢掉你的烂褂子,去夜市买一件换上,哥们几个去玩个痛快。顺畅不去, 黑胖说我晓得你疼钱,凑份子吃饭你都要把肚子饿着,今晚这钱我出。顺畅一听心 里又恼又怒,又不好发作,想想正好也要到夜市去为翠芬买套衣服,翠芬穿的是随 身衣服,已经很破旧了,颜色都褪尽了,穿着皱巴巴的。明天是他俩见面的日子, 两个多月了,总算把休假的日期调在一起。顺畅说走吧,随手丢了那件褂子,跟他 们出去了。 顺畅盘算着到了夜市就好办了,夜市在城市边缘,来这里的啥人都有,但大多 是农民工和城里下岗的人,他们就图在这里可以买到比较便宜的东西。夜市人影幢 幢,熙来攘往,到时甩开他们还不容易。 果然,夜市热闹非常,到处是摊子,有的用三轮车搭块板子,上面堆满货物。 有的开着微型面包车来,那车溅满泥浆,又脏又破。有的索性在地下铺张塑料布, 摆上东西。夜市啥都有,吃的、穿的、用的,从大件物品到小装饰品,从成堆的蔬 菜到五光十色的衣服,生活中需要的都买得到。顺畅开头十分耐心地选东西,看了 这件看那件、问了款式问尺寸、问了尺寸问料子,又和人家砍价,砍过来砍过去, 砍得卖衣服的人都失去了耐心,说兄弟,你到别处看看吧,我这价实在是贴本的。 转了两三家,黑胖他们失去了耐心,黑胖他们心急如焚,经不住折腾,说我们在这 里抽支烟,不要老折腾,快去快回。顺畅说晓得,颠颠着往前走了。 黑胖三人蹲在路边,像狗一样环顾着行人。夜市人多,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 女人,他们要趁机欣赏。他们蹲下之后,角度就是向上的了。从这个角度,可以看 到女人的小脚,可以看到她们丰腴的屁股,当然也能看到奶子。这些女人穿着颜色 不一、形状各异的裙子,裙子有长有短,有窄有宽,长的到膝下,短的仅能包住屁 股。穿牛仔裤的呢,更加撩人上火,牛仔裤把她们的屁股包得浑圆,鼓鼓的、翘翘 的,甚至被勒起了凹线,他们嘴里讲着荤话,眼睛灼热上火,喉结流动,清口水下 咽,等了一阵,他们焦渴难耐,说顺畅这狗日的搞啥名堂,现做也做好了,走,找 他去。 他们转遍了夜市,哪里见到顺畅的影子。 顺畅为翠芬买了一套衣服,这个念头折磨他很长时间了,翠芬年轻时是漂亮的, 事实上翠芬现在也年轻,只是贫困艰难的日子让她变得沧桑憔悴,时间这把雕刀已 经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皱纹,时间的尘埃已经熏黄了她的皮肤,曾经红润细腻 的手,弄得又皲又裂。想起他们结婚的夜晚,他心里又温暖又疼痛,翠芬还年轻, 脸蛋虽黝黑但脸模子依旧端正俏丽,皮肤虽然粗糙、手脚虽然皲裂,但身材没有臃 肿,她只是疲惫、憔悴、沧桑,但穿上好衣服,仍然是好看的。他为她买了一件粉 红色的低胸内衣,这样的内衣翠芬穿起来会很好看的,翠芬虽然生过娃儿,但奶子 仍然是饱满的,挺挺的。他还为她买了一件蓝灰色的上衣和一条牛仔裤,一个大号 的乳罩,翠芬的身材肥胖但不臃肿,屁股又大又圆,穿上牛仔裤肯定是好看得很。 他想象着翠芬穿上这套服装的样子,想着的时候身体就起了变化,浑身热了起来, 脸上火辣辣的,眼睛潮湿灼热,喉结滚动,清口水咽得咕咚响,下面的玩意也不听 招呼地蠢动。顺畅很窘迫,快步走出夜市,消失在一片正要开发的废墟里。 走到工棚门口,顺畅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要把这套衣服藏在哪里,工棚挤得像 猪圈,大家一个挨着一个睡,翻身蹬腿摞胳膊都要小心翼翼。虽然每个人有个木箱, 可这阵进去必然要引起大家的好奇。是其他东西也罢,偏偏是女人的东西,少不了 要被大家嘲笑挖苦一番,说他凑份子吃饭抠屁股咂指头,尽占便宜。顺畅是个要脸 面的人,这样的嘲讽挖苦会让他几天都闷闷不乐。他决定不进工棚,去找一个隐蔽 的地方先把东西藏起来,明天上工时趁工友们不在再拿回来。 在工地上转了几圈,老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把它放到高层吧,爬那高高的脚 手架他倒不怕,怕的是明天上工有人上去,而自己的作业面又在地下,偷偷摸摸引 起别人注意。转去转来,还是地下为好,他看见一个沙堆,想把它埋进去,但想想 沙堆是喷过水的,如果黄色的水污进塑料袋,那这套衣服就大打折扣了。他不想让 翠芬穿有一点污渍的衣服,买这套衣服他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决心的,而且是在不 影响攒钱修房的前提下买的。为了买这套衣服,他背着工友在夜晚去另一个地方打 工,他的一个老乡在那里打工,那个工地人手不够,工期又紧,决定加班加点干活。 他去那里可以得到另一份工钱,而且是当天结算。 顺畅没有技术,既不会焊工也不会木工,只有力气。顺畅尽管年轻,但一个人 连续干两班活,就是钢浇铁铸的也支撑不住,干了几天他感到头晕心慌浑身乏力, 挑起沙浆来摇摇晃晃,一想到她跟自己吃的苦受的累,他又咬牙坚持住了。衣服终 于买来,他却为衣服的藏处犯了难。他仰看天空,这座城市在夜幕下灯光闪烁,这 么大个城市,居然没有他的藏身之处,连一套衣服也找不到地方存放,他的心沉甸 甸的,眼角潮湿起来,甚至想去空旷寂静的工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终于,他看到了一大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心里蓦然一动,砖是干燥的,又透 风,把衣服放进去是很妥帖的。他急匆匆来到砖堆前,把码在上面的砖拿下来。拿 了几层时,他觉得可以了,没有谁无缘无故去搬几层砖,他又找了几张装水泥的牛 皮纸垫上,把砖上的灰沙吹干拍净,才小心翼翼地把那袋衣服放上。衣服是装在黑 色塑料袋里的,袋子太薄,他怕砖把衣服压皱变形,又去找了些稻草来,但这样一 来,砖鼓起一个包了,老远就望得见。好在这砖堆是几垛连在一起的,他恨自己不 开窍,又从砖堆的中间挖起,费了老大劲,才把衣服藏好。看着砖堆,他心里开始 高兴起来,想到见到翠芬,翠芬那惊喜之情毫无掩饰,如果没有人,说不定会像城 里人那样扑过来,狠狠亲他哩。 那晚他睡得不踏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做工劳累,所有的工友一挨铺就呼呼 入睡,人还没睡沉,呼噜就起来了,他也一样。可今晚他却睡不安稳,一入睡,就 梦见有人在搬砖头,他一质问,人家倒说他偷东西藏在这里,工头一挥手,大家拿 着铁锹、木棒就要揍他,他惊醒了。一醒就睡不着,心里老是担心着,会不会有人 看见他藏东西,等他睡了以后去把它拿走。砖头会不会突然倒塌,这也不是不可能 的,那堆砖不是压在沙堆上的么,沙堆松软,说不定就倒塌了。 他悄悄地摸起来,看见那砖依然完好如初地堆着,他嘘了一口气,但他看到沙 堆上有不少凌乱的脚印,心又提起来了,拿不准那些脚印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心慌 慌的,他怕别人把东西拿走了,又照旧把砖堆好,这砖又不是砌好的砖,搬和不搬 都没痕迹,但愿没人搬过吧。他实在是太累了,瞌睡都到脑门顶了。打着呵欠折身 回去。不好,如果这砖被人搬过呢?那他的一场汗水、一场心血和一腔情意就泡汤 了。他又返回去,重新把砖搬开,见衣服仍然好好地躺在稻草里,他激动得差点流 泪了。他拿起衣服打开塑料布,在衣服上,乳罩上亲了又亲,他仿佛是在亲翠芬的 身子。 将砖重新放好,他从沙堆上退下来,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找了根木片,边退边 用木片在沙上刮,这一刮,沙堆就平展展的了。他想如果有谁来过,沙堆上肯定会 有新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