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顺畅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他拼命地干活,晚上还到其他工地打短工,他 咬着牙憋着气,要把那晚损失的1500元弥补回来。工友们见他成天里丧着脸,像遭 受了什么重大变故,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老人病重了,是不是小孩跌下岩坎摔伤了, 还是家里失火了。他们知道顺畅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没有重大变故,他是不会开口 借钱的。顺畅闷头闷脑地总不答话,问得多了,就发火,说没得事,你们不要烦我。 大家见状,也就不再问了,谁家没个沟没个坎呵,让他心静一点吧。 这段时间,黑市上的旧手机特别多,这些手机都是别人使用很长时间,已经快 不能使用,或者是小偷偷的,廉价卖给收手机的。工友们陆陆续续都买了,价钱便 宜,通话方便,不买白不买,有的还买了两个,请回乡的人捎回一个。这样,家里 的情况就可以随时了解了。顺畅架不住大家的软磨硬泡,也去买了一个。黑胖说有 谁只买一个?你是打算自己打给自己听?顺畅觉得说得有理,好久没见到翠芬了, 心里想得慌,于是,咬着牙又买了一个。 买了手机,顺畅更想见到翠芬了。自从出了那档子事,顺畅一直抑制着自己不 要去见翠芬。那天的经历,实在太叫人窝火,叫人憋屈,叫人难忘了。两口子见个 面、睡个觉,竟然遇到了这么多屈辱悲愤的事。说到底,这个城市不是他们的,在 这里没有一寸地方是他们的。他们连匆匆过客都不是,匆匆过客如果有钱有身份, 仍然可以体面风光。他不愿见翠芬,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见了以后难免要亲热,这 是虫虫蚂蚁、猫呀狗呀都会的。他怕见到忍不住自己,可上次的遭遇让他们胆颤心 惊,让他们寒彻骨髓。不见面不等于不想,顺畅好多夜晚都忍不住想翠芬,想她的 勤劳,想她的贤淑,想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想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有了 手机,不是就可以随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听听声音,比睡着臆想强一百倍。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顺畅揣上手机兴冲冲去找翠芬了。出发时,顺畅又认真地 冲洗了自己,穿上翠芬为他买的衣服,修了面,梳理好头发,他不愿以邋遢的形象 出现在翠芬面前。翠芬从那个巨大无比、机器轰鸣的工地出来时,也是光彩照人的, 犹如灰色背景中走出的仙女。翠芬穿的是他买的那套衣服,尽管那天的遭遇给他们 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他们仍然要穿光鲜,这是对爱的人的尊重呵。 见面,他们竟然一时无语,脸上呈现出的是尴尬和赧颜,好像那天他俩真的是 一对被人捉住的坏人。僵硬呆滞了几分钟,顺畅说走吧,我要给你个东西。翠芬说 去哪里?这里没有我们的去处,干脆找个地点给娃娃买点东西,散了吧。翠芬眼里 的悲痛和哀怨使他心里很难过,也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说啥叫没有我们的去处?这 里又不是哪些人的。走走,今天好好玩一天。 最后,他们商量好了去城郊的一条乡街子赶场。他们再也不去那叫人伤感的免 费公园了,更不去那叫人伤心欲绝的鸡毛小店了。他们去赶乡场,和那些农民、打 工的、下岗的混在一起,他们才自在、自由、自尊,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群呵。顺畅 还眷恋着赶乡街子的良好感觉以及美好的回忆。乡街子上人流如潮,热闹非凡,街 两边是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店、茶室、商店,还有放录像的,还有开诊所的。街的 两边还摆满了数不清的摊子,卖肉的,卖土杂百货的,卖糕点饮料的,卖苹果卖地 瓜的,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满眼纷繁。顺畅还记得他和翠芬订婚后第一次带着她 去赶乡场,那种甜蜜,那种亲切和温馨,永远藏在心中。一想起来,乡场的特有气 息扑面而来,叫他有些恍惚。 这一天,是他们打工进城以来最幸福、最愉快的一天。他们嗅到了久违的乡村 味道,尽管城郊的乡村,已经不是传统的原汁原味的乡村,尽管乡村被城市这只硕 大无比的蚕,像啃桑叶一样啃得筋筋络络,破碎不堪,但总还有一些绿色的田,总 还有一些绿色的小山丘,总还有一些七高八矮的小树林。近郊的乡场,新建的火柴 盒似的小洋楼总归比远处乡村的多,一幢一幢或高或低的混凝土房子紧紧挨在一起, 有的地方空出一块,那是正在修建的房屋,沿街堆着水泥和砖垛。尽管新建的房比 较多,但乡村的气息仍然还在,这就像一个有点钱的小包工头,哪怕穿上西装打上 领带,依然抹不去土味,而且那西装和领带还是廉价的。 正遇上赶场,赶场这个古老的习俗并没被砖混房屋水泥道路击退,相反很热闹。 赶场是农民的节日,有事无事总爱来凑凑热闹、消遣一下,顺畅他们如鱼得水,自 由自在心情舒畅地融入了乡场的热闹。顺畅想今天这个选择真是无比正确,既放松 自由心情愉快地打发掉一天,又使自己不去想那积蓄已久的欲念。在艳阳高照、熙 熙攘攘的人流中,谁还会有那个欲念呢?即使有,也因这样的环境而消失了。乡场 上仍然有不少的小旅社,但一看到那些牌子,他的目光就像被毒蛇蜇了一样,全身 冰凉、脸色变白。如果再看下去,说不定会口吐白沫,一身痉挛。翠芬更不敢看, 遇到小旅社她总是把脸扭到一边,加快步伐匆匆而过。 总之,这一天他们还是过得比较舒畅的。他们在街边的露水摊点吃了酥肉米线, 米线量足,满满的一碗,放了油辣椒,油汪汪的。城里人是不会吃这样油腻得起了 层皮的米线的,这油腻的汤八成是地沟油,但顺畅他们觉得油多量足过瘾得很。他 们要了米线又要了碗米饭,农村人大多都是这样吃,米线既是饭又是菜,泡上米饭, 吃得舔嘴抹舌痛快淋漓。没有人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们,大家都这样痛快淋漓地吃, 他们觉得自由自在舒适安逸。 吃完饭,他们顺着街去买东西。乡场上的东西大多是从廉价市场批发来的。橙 红的或绿色的饮料,是城郊那些外来的人加工出来的。他们用大铁桶盛满自来水, 把香精糖精和色素啥都放进去,用木棍搅匀,塑料瓶是收破烂的捡来卖给他们的, 装上搅匀了的水,再贴上自己印的标签就批发出来了,价格比城里便宜一半。还有 成堆成堆的牛仔服、羽绒服、T 恤、羊毛衫、蓝色中山装、棉帽、单帽,等等,这 些东西无疑都是残次品或小手工作坊生产出来的,价格便宜。这些东西做工粗糙但 结实耐穿,顺畅和翠芬沿街询问,比较价格,讨价还价。这些都是翠芬在做,女人 总比男人有耐心和毅力,不到最后无价可还时才出手。就这样,他们为老人和娃娃 买了穿的用的。 游累了,他们又去吃凉粉,又麻又辣细腻爽口的凉粉让他们畅快无比。他们又 去看了场录像,他们几乎说不上有个啥文化生活,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又不能做 点想做的事,不如去看录像。乡场上的录像店异常简陋,尽管房子是新建的砖混结 构的房子,屋里还散发着浓烈的潮湿的石灰味和刺鼻的油漆味。一大间长方形的屋 里摆了十几条条凳,门帘又黑又脏,空气混浊恶劣。不少人抽劣质纸烟或旱烟,漆 黑的空间里星星点点火光明灭,还有不少人嗑瓜子,吐痰,抠脚丫,打情骂俏,但 顺畅还是感到随意而自在。录像店录像是流动放映的,一集接一集。他们看了几集 古装打斗片,画面上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那些古装的人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功夫了 得。顺畅和翠芬看得津津有味,这些粗俗和胡编的故事填补了他们苍白的生活,上 天入地无所不能满足了平民生活里的单调乏味。 接下来,开始放香港的言情片,言情片虽然不像三级片那样色情低级,但言情 片还是有不少的搂抱亲吻抚摸镜头,还有不少床头戏。这些过度的狂热的不遮不掩 热情奔放的镜头,尤其是暧昧的暴露的床头戏,是很撩人情欲的。录像店里响起了 各种声音,有吹口哨的,有呼应着录像上的镜头作怪动作的,有讲下流话的。来看 录像的多半是年轻人和中年人,他们无所事事情欲极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 很能煽动他们的情绪。顺畅是看过这样的录像的,他和工友们来看过,觉得花钱不 多又很过瘾,但看完时顺畅又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心被煽情之后的失落 与无奈。翠芬是没看过录像的,山村偏远与世隔绝,即使赶乡场她作为一个女人也 是不便去看录像的。今天和顺畅一起看录像,使她既兴奋又惊讶,尤其是言情片里 的亲昵亲热和床上戏的镜头,使她面红耳赤羞惭不已,好在录像室里空气混浊视线 幽暗,好在人们沉浸在录像里没有人注意她。顺畅看着录像,渐渐有了感觉,心理 和生理被录像上的镜头诱惑,渐渐地躁动起来。他渴望着像录像里的人一样自由自 在无所顾忌地接吻拥抱,渴望着热烈的忘情的肌肤之亲,有好几次他冲动得想一把 将翠芬揽在怀里,和她亲个够摸个够,但他不敢。录像室虽然光线昏暗,但里面人 影幢幢,尽管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公园里的那次遭遇, 使他心理上蒙上阴影,他怕被人发现。这些坐在录像室里的人都是粗野的人,如果 有人找事,他们的遭遇可能比在公园里更加不堪。但顺畅还是悄悄地把手伸过去, 悄悄地握住了翠芬的手,翠芬粗糙的手有了反应,手心沁出汗来,手掌变得柔软而 潮湿。他越发激动,把翠芬的手越握越紧,手与手之间的感觉,传达出他们内心的 激动与渴望。可怜的翠芬,头不敢转过来,脸对着银幕,僵硬而别扭。但她的身体 却起了变化,她的身体变得柔软,散发出强烈的女性才有的气息,她的身体随着信 息传递的增大,甚至微微地颤抖一下。顺畅和她一样,顺畅颤抖之中有了激烈的像 撒尿的感觉,他甚至打了几个冷噤,身上有了痉挛的感觉。翠芬突然摔开他的手站 起来,翠芬说走,不看了。说着就走了出去。 一条街变成金色的了,夕阳正以它最后的绚丽和激情,毫不吝啬地涂抹着乡街 上所有的物体。这样慷慨大度的涂抹,让房屋变成金色的宫殿,让人变成金色的人, 让树变成金光灿灿的树。顺畅从暧昧中走出来,一时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正像一夜 暴富坐拥金城一样难以适应。等他们适应了金光灿灿的辉煌时,他们已经走到街的 中间,纷至而来的菜肴香味使他们有了饥饿感,他们依然选择了一家简陋而热气腾 腾的餐馆,要了几样菜,过年一般的丰富和结婚一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