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天三尺三, 风吹满山石头跑, 撒尿溅到国门外。 ——摘自天兵台哨卡墙报 天兵台,不动声色地蜷缩在昆仑山龇牙咧嘴的一大片铁青色石板上,冷冷地注 视着那条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六公里山道。你要仔细咀嚼,方可品出它各个方位与严 酷的大自然默默抗衡的威力。 太阳倦了,飕飕的风便张狂着削过每一块锐利的石头,满处撒野,好容易被太 阳晒得有点温度的石头,又冻出一层“鸡皮疙瘩”。 越野车在蜿蜒的新藏线上艰难前行。你记不清自己一生中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 回了。你这位昆仑山上的“老”军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说出汽车开到哪 里了。但比如说“死人沟”这样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地方,你怎么“听出” 是哪里呢? 这奇怪吗?你淡淡地笑笑。也许,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这样的奇人:对于昆仑山, 即便你不是用耳朵听,也能用鼻子嗅出每一个地方的“味道”。“死人沟”这名字 不大好听,但实际上那里的风景十分壮美。你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曾经和你的 爱妻苗婕一起在那里欣赏过“火烧云”。那肆无忌惮的红云彩,只管一路晕染过来, 竟然把没心没肺的“死人沟”大片的赭色山体染得通红。宛如某种热烈的色彩瞬间 打通了山体内部的血脉,使得那层层叠叠没有表情的褐色褶皱呼啦啦舒展开来,变 成淡淡的肉色、粉色、玫瑰红…… 爱情好奇怪啊!能把一个没有生命的地方变得活生生的,能让你面对那一片 “火烧云”时,居然嗅出一种甜香的味道。你说那就是火把云点着了的味道。从此, 只要车过“死人沟”,你闭上眼睛也猜得出来。还有每次路过库地大阪,你闭上眼 睛,也会闻到山下峡谷中那条细细的河流两岸的青草味道。你特别记得这种青草的 味道,还是因为你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你的妻子苗婕,她曾经在这条清澈的河中 为你洗过一套被高原的太阳烤得发黄的军装。 前方,快到三十里营房了。你问我还差十几公里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耳边隐 隐约约开始听到这个昆仑山上“小上海”热闹鼎沸的人声了。 说到这里,你眼睛虽然闭着,但是却控制不住流出了两行眼泪,你把脸别向车 外,用手使劲抹了把脸。 你这昆仑山的北京兵,天兵台的老连长啊!你一直不肯下山,一直生活在雪线 以上,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三十年过去了,你的情,你的爱,你的欢乐你的痛, 一切都是从三十里营房开始的啊! …… 你站在山涧那条白花花的雪水河边四处张望,看到胖乎乎的河南兵赵小康慢悠 悠蹭出来。他捡了那块最平整的大青石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不成调儿地 吹着一首曲子。 山风太大,你费了好大的劲,勉强听出那是豫剧《朝阳沟》里的一段:“亲家 母,你坐下——啊,啊……” 豫剧固然是一个优秀的传统剧种,但面对这样一座万古之山——它双足插立于 帕米尔高原东部,身体横卧在新疆、西藏之间,那颗硕大无比的头颅却延伸到青海 境内。你只管用山呼海啸万马奔腾一泻千里之类的词来形容都只感辞典不够用,又 怎么可以站在它的脊梁骨上哼唧什么地方小调呢? 你只能用高原上牧民家里的牦牛角,奏出震天撼地的乐曲,集合起一群优秀无 比的山系,它们是“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山,“青色山梁”——可可西里山; 还有长江、黄河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 于是那壮丽或悲惨、雄浑或凛冽的伟大的乐章就这样诞生。无须刻意构造,更 不是无病呻吟。 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 你再回过头来看,我们的上等兵赵小康,已经把口琴收起来放进训练服的口袋 里。他对自己说,不过瘾不过瘾,在昆仑山上唱豫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好像每一 个音符都在顷刻间被山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吸得干干净净。 现在,赵小康改变了主意,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着凛冽的寒风,微眯着因 长期失眠而浮肿的双眼,舔舔因缺氧而呈青紫色的嘴唇,摆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的派头。俄顷,大声朗诵出一首惊世骇俗的诗来: 天兵台, 离天三尺三, 风吹满山石头跑, 撒尿溅到国门外。 说是在六十年前,谁知道呢,也许还要更早些,那时候这里的气候并不那么恶 劣,山口集中居住着一个柯尔克孜族部落,过着日出而耕作、放牧,日落而安息的 规矩日子。夜不闭户,路无拾遗,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个遥远的故事使我们一下子就想起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玛纳斯》—— “哎,……哎,……哎依! 我们若问那耳闻广的人, 我们若问那年纪长的人, 都说在遥远的年代里, 在我们的东北方向, 有个叫叶尼塞的地方……“ 那个冰雪消融的夏天,部落长家的小女儿托罕已出落得雪莲花一般美丽清纯, 慈祥的阿妈就把象征着女儿年龄的十六根小辫子解开来,在清凌的雪水河里洗得干 干净净,让山风吹干后,阿妈便用灵巧的双手将女儿的长发编成了两根黑油油的大 辫子。 这就是说,女儿要出嫁了。迎亲的那天,阳光正好,白云忽而像闲散的羊群, 忽而像半卧的牦牛,捉迷藏似的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 杏花在这个早晨骤然绽开,半山腰里一片炫目的白。怪呀,往年这花都是淡淡 的粉红色,莫非今年有什么不吉? 今年是柯尔克孜人的“狐狸年”。柯族人也用十二生肖纪年,但与汉族人不同 的是把“龙”换成“鱼”,把“猴”换成狐狸。阿訇已经算过了,今年应当大吉。 山里人的喜事,要比常人眼里的喜事放大一千倍! 不信?你爬上昆仑山顶峰向六十年以前望去——你说什么?看不见?再踮起脚 来使劲看。看见了看见了! 你看见六十年前那个老阿訇,正郑重其事地将一个烤馕分成两半儿,蘸上盐水, 分送到那对新人口中,参加婚礼的人们便一同祝福新娘新郎同甘共苦,永不分离。 哦,那娇羞的新娘真是令鲜花失色啊。瞧她两根大辫子上还系了那么多漂亮的银链, 链上穿着各种各样的银币、彩珠,如公主般雍容华贵。老妈妈快乐得眼泪都快要掉 下来啦。 可是万万没想到,部落里的男女老少所有的笑容,竟会凝固在那个值得永远诅 咒也值得永远祭祀的夏天。 传说中是这样讲的。那天山里刮了一阵邪风,六七个胡匪闯进部落长家喝喜酒, 惊散了叼羊的马匹,撞洒了大桶的马奶酒,愤怒的人们以沉默相抗。 席间,胡匪头子突然蹬翻了桌子,掏出手枪,威逼部落长将新娘交给他来亲自 “验查”是否处女身,部落长自然不从。集体中邪的胡匪一齐端枪,胡匪头子狞笑 道:“不然的话就砍下全部落的人头!” 说话间,战刀一挥,一颗人头落地。 那!那是新娘的弟弟,才13岁啊! 山里发生的惨案,要比山外放大一万倍。 有着透明的玻璃球般眼睛的柯尔克孜人,通体的血液燃烧成了黑色。 一种集体共有的愤怒,据说会产生巨大的磁场。顷刻间,天兵台一片昏黄,雪 白的杏花纷纷坠落,远远望去,像六月里的一场鹅毛大雪。 就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部落里的青壮年行动起来,轻手轻脚地反扣了胡匪 住处的门,一把大火将侵略者烧了精光。整个部落的人迅速集中在一起,连夜跟着 部落长逃走了。逃到雪山的背后,牧场的远方。总之,那个地方只有野羚羊才能找 到。 一个多月后,天兵台又闯进来一批胡匪。他们甚至种了青稞,放牧着牛羊,部 落空空的民宅被保护得很好,看上去纪律严谨。 入冬了,山里只剩下两样东西:有声响的是呼啸的北风,没声响的是把山体一 层又一层捂得透不过气来的鹅毛大雪。 藏到山那边的柯尔克孜人开始怀念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陆陆续 续,疑惑着,试探着,一步一张望地回来了。 哦,感谢胡大!一切都很平静。 真是太安静了。 那些新来的胡匪,是那么会笑,笑得多么整齐啊。山民们不知道那是用了整整 一个月的时间训练出来的,笑得不像的,胡匪头子用皮靴踢他的屁股。 笑啊笑啊…… 笑着笑着!笑着—— 在一个月亮的瞳孔突然放大的夜晚,回到家园的男女老少被熊熊烈火烧成焦炭, 偶尔有从火堆里逃出来的,也被密集的子弹扫了个片甲不留。 烧煳的人肉味儿把好大的月亮熏得掉了下来,落到几百公里外的鬼湖里。 自那以后,山里寸草不生,更不用提鲜花和庄稼,没有食物,人又怎么待得下 去? 又熬了一个冬天,胡匪终于也待不下去了,从天兵台撤退。之后这里几十年都 是一片静寂荒凉的无人区,四季阴风啁啾,寸草不长。 三十里营房是昆仑山的一个地名。从南疆的叶城往昆仑山上行进,过了一个叫 赛图拉的哨卡,再向山上延伸三十里,就是三十里营房。这个数字未必准确,昆仑 山的路像弹簧,谁能说得清呢?自从半个世纪前天兵台的气候突然变得恶劣起来, 三十里营房这一片就逐渐开始有了人气。先是国民党的一个营驻扎在这里,直到新 中国成立前夕才人去房空,但从此这一带被称作“三十里营房”。后来解放军在这 里重新安营扎寨,他们挖渠沟种树苗,几十年后居然一片璀璨。在大片无人区的昆 仑山,这个地方被来来往往的兵们称作“小上海”,是前线指挥部驻地,还有医疗 站,是昆仑山唯一有女性存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