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夏的一天,也是冰雪消融刚刚开山不久,天兵台的连长梁昊从北京探家回连 队,上山不久就犯了急性阑尾炎,在险峻的山路上开车整整一天才赶到三十里营房。 接到电话通知早就准备好手术的医护人员飞快地将担架抬到车门口。痛得满脸 黄豆般汗珠的梁昊还硬撑着喊:“不要这个不要这个我自个儿能走!” 那一口浓浓的北京腔儿立即引起了护士长苗婕的注意,这个北京来的姑娘,还 是头回在昆仑山上听到乡音。 备皮!要迅速。当然由手脚麻利的苗婕来处理。 “干什么?”梁昊的眼睛瞪得像野牦牛。 “备皮。”苗婕眼皮不抬,纯粹的职业语言。 “嘛儿叫备皮?” “就是——”一贯落落大方的苗婕突然语塞,不知为什么,她无端恼了起来, 态度生硬地冲梁昊喊,“就是把你开刀部位四周的汗毛全部刮掉,懂了吗?” “这,”梁昊吃惊地红了脸,下意识地捂着被子说,“不,我不刮。” “别哕唆,再耽误就该穿孔了。” “穿孔也不刮。”态度蛮坚决,倒像天兵台的兵。 苗婕哭笑不得,只好去搬救兵。好说歹说,还是由五十多岁的外科吴主任代替 苗婕处理了“备皮问题”。 这事儿一直被传为佳话。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这对“冤家”竟上演了一场千 古绝唱的爱情。 说真的,那时候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北京籍的女兵,在昆仑山上待了五年 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反正,这座被文人墨客形容为“雄性的山”,在你们上 去之前,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没有被女人亲近过了。 记者来采访她,回去就写了《昆仑女兵多奇志》,发表在《中国妇女报》上。 作家来体验生活时发现了她,也写了一篇文章说:“那山,如果不洒上几滴女 人的眼泪,又怎么称得上是一座完整的山呢?” 手术后的梁昊,在半麻醉状态中呼呼大睡。护士长苗婕过来拿走了即将滴空的 输液瓶,临走时,她注意地盯了一眼床头的护理卡,见那上面填的籍贯果然是北京, 不知为什么,苗婕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其实,梁昊见到苗婕的一刹那,就无缘无故地感觉天好像亮了一下。尽管第一 眼见到她是在夜晚,而且阑尾即将穿孔,但他还是用全身的细胞感受到她,因此, 无论如何他也要拼尽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走进病房。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陌生的 女兵面前逞英雄呢?这点,连梁昊自己也不知道。 哦,你的心思没白费,手术后,你还没醒来之际,苗婕在你的病床前,难得加 速的心竟然轻轻地“怦”了一下。 在我们尚未弄明白人类的起源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尚未搞清楚类似于黑洞、 飞碟之类的宇宙间种种无穷奥妙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武断地怀疑诸如人体感应这 样的信息呢? 也许正是苗婕不出声的心跳,把术后的梁昊从半昏迷中唤醒过来。 静寂的病房里,梁昊轻轻吹起了口哨。他吹的这支歌名叫《我们是共产主义接 班人》。 嗬!音乐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一支歌、一段旋律,竟会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 塑造整整一代人的理想。所以当梁昊刚吹了个开头,病房里好几处都有人跟着和上 来。他们和的是副歌部分: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听到这样奇特的口哨“齐奏”,你愣在了病房门口。刚给病号发完体温计的小 护士黎丽眉也静静地伫立在门口听了一阵说:“好感动。” 丽眉比你小好几岁,她说感动有她的道理,而对于你来说,这支歌象征着整整 一个时代。 那时候,你还在北京上小学,被选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你只觉 得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个新鲜的大太阳,还有嘹亮的队号、军鼓。红旗下成长着无 忧无虑的一代人,他们毫不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全民族共同信仰的崇高事业的理想 接班人。每当在灯光炫目的舞台上唱起这支歌,你们的脸蛋都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眼睛因为憧憬而熠熠发亮,小小的心脏由于激动而分外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被骄 傲和自信充斥着。哦,那是理想主义的一代。 你说什么梁昊?你也在广播少年合唱团待过?哪一年?怎么,那时正好我也在 啊!我怎么不知道你? “我也不知道你呀。” 你对这种巧遇惊讶不已。 “是真的吗?” “真的。” “嗯,说不定那时你还欺负过我呢。” “嘿嘿,哪里哪里,我小时候老实极了,也从来不敢跟女孩子讲话。” 难怪你没有记住他,只记住了最捣蛋的几个男孩。但至此,你对后来的一切都 有了全部的预感。你们彼此各绕了一个好大的弯儿,却命中注定要在昆仑山上相逢。 梁昊这小子厉害,他夺取苗婕的芳心,运用的是战术上的速战速决法。 出院前,他推开护理办的门,大大咧咧地对苗婕说:“找你有事。” 他们的谈话没什么诗情画意,是在嗡嗡作响的锅炉房后面,说话非常费劲。梁 昊就这么和锅炉较着劲儿扯着嗓门说:“我想好了。” “什么呀?”苗婕一下就完全明白了,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也许在她的潜 意识里,压根儿就不希望没有理由的缩短某些必需的过程。 但梁昊却没有时间含蓄和抒情,接他的车一会儿就要来了。他本来什么都料到 了,只是没料到苗婕会装听不懂,竟嗫嚅起来——“我是说这个,嗯,那个……” 梁昊没词了。他很生自己的气!他自信是个勇敢的人,可为什么向姑娘表白自己的 感情这么难啊! 其实苗婕非常喜欢梁昊的单刀直入。还用得着拐弯吗?他们已经绕了太大的弯。 在少年时代他们已经不经意间失之交臂,也许是他们在冥冥中苦苦寻求着什么的毅 力感动了上帝,使他们在这么遥远的地方相逢。不能一错再错了。 真正的爱隋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在局外人全然无察的状态下,当事者却可 以听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无需更多的语言,一个微妙的眼神,一个 极小的动作,都可导电般传给对方,俩人之间心领神会。 看到梁昊逐渐变凉的眼神,苗婕心跳加快手脚冰凉:爱他吧爱他吧!山神啊请 赐给我勇气! 好一个梁昊,就是凭着他的悟性和真诚叩开了苗婕的心灵之门。 “苗婕,我要走了。在昆仑山尤其在天兵台,什么不测都可能随时发生。我希 望还能快快见到你,但不是以病人的身份。另外,三十里营房空气含氧量虽然在山 上算多的地方,但毕竟也有海拔三千米以上。你上哨卡巡诊时要穿暖点,自己多备 些吃的。还有上路时别忘了带上纸和笔,要铅笔,钢笔怕没墨水,圆珠笔怕被冻凝 固……” 苗婕的心就被咸咸的水淹没了。这个可以拒绝一切的姑娘,唯独不能拒绝真诚。 但苗婕还是拼命克制了自己,礼貌地对梁昊说:“谢谢你谢谢你。”她脸上挂 着理智的微笑。她开始恨自己这种假假的微笑了,其实她真正想大哭一场。女军人 也是女人,尤其在险恶环境生存的女人,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遗憾的是,苗婕什么也没说。 梁昊就这样怅怅地被一辆北京吉普带走了。 苗婕站在一大丛被山风刮得乖乖匍匐贴地的红柳旁边,目送着梁昊乘坐的车将 消失在茫茫戈壁,心里突然空了好大一块儿地方。突然间,她狂奔着去追梁昊的车。 奇迹出现了,那车在苗婕的极目处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小绿点下车,拼命向她 奔来。来不及反应的苗婕也向着那个绿点狂奔而去。 “哈哈!我刚说的希望快快见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气喘吁吁的梁 昊笑着说,给了苗婕一个大大的“熊抱”,直到苗婕气都透不过来。 苗婕红着脸,充满欢喜地看着梁昊,好像刚才丢失一个宝贝,突然又找到了。 她忘记了矜持、礼貌和虚假的掩饰。这是为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过。每次回北京, 妈妈都唠叨着,张罗给她找对象,她却死活不肯和“对象”见面。在医疗站,每天 都能迎来送往一些病号,各种各样上昆仑山的人,路过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也大都 要来这里检查身体,补充氧气,追求苗婕的也大有人在,但苗婕都毫无感觉,而梁 昊的出现,打破了常规。 梁昊再次告别苗婕时好像很潇洒,但苗婕看出他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他看她 时脸发白,握手道别时手发抖,他转身后大步流星地走上车,头也不敢回。 苗婕目送梁昊的车远去,感觉他带走了最重要的一件东西。这一刹那,她觉得 自己突然变成了真正的女人。这又是为什么呢?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用真诚去换取真情,代价是沉重的,是你意想不到的沉重。 但是如果能预料到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你会改变自己对爱情的态度吗? 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在天兵台山口盘旋。 暂且不管它的来历,先让我们看看这些年天兵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那个月亮掉进鬼湖的夜晚,天兵台整整二三十年人烟灭绝,直到新中国成 立后,又隔了些年,才有解放军的部队从三十里营房挪过来。这一晃,又不知多少 个春秋。 天兵台,虽然不是昆仑山海拔最高的哨卡,但却是地理位置最险要的山口之一。 除了与x 国交界外,延伸的边防线还与印度、巴基斯坦等国接壤。这里也是环境最 恶劣的地方,海拔近五千米,无论春夏秋冬,每天中午准准的要刮一场大风,冰霜 雪雨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没有树,没有草,只有几个干干的大兵,平素大眼瞪小眼,所以他们总是巴望 着山下有人来,尤其自从知道梁连长的“对象”就在距哨卡“不远”的三十里营房 医疗站,(几百公里路,对于昆仑山上的兵来说,只能算是“弹指一挥间”。)从 此,三十里营房就成为天兵台哨卡的“精神会餐”目标。 好不容易,苗婕和梁昊通一次电话,恨不得全连的官兵都竖起耳朵听。 电话完毕,大家都看梁连长的脸色。连长的脸上大放晴,全连都乐呵呵的。连 长的神色凝重,全连都屏住呼吸。要是连长的脸子阴得时间久一些,全连都快憋死 啦! 苗婕!你可不能跟连长过不去。 “嗡——”飞机飞低了点儿。 要命!邪门的是昨夜那场大风刮断了电话线。按照惯例,如果是国内飞机,那 么,今天上午九点通电报的时间就应当接到通知,偏偏一大早电报机又出了故障。 若果真是咱自己的飞机倒好,但如果是偷越国境的飞机,那—— 糟糕!瞧它已经意欲往境外飞了。 是敌机? 打! 但万一是—— 妈的,这飞机好像在有意跟天兵台哨卡过不去,眼见它已飞回境内,它偏又折 了回来。你以为它要飞出去,它又来回盘旋。 梁昊,看你这个老边防团长的儿子这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