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信河街,李甲城也算个名人。 李甲城年轻时在银行当宣传干事,业余写诗,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他有一米八 的个头,头发是浓密乌黑的自然卷,蓄着络腮胡,包围着细腻白皙的脸,眉头微微 皱着,眼神很深,传导出淡淡的忧郁。 在银行上班三年后,李甲城跟高中同学鲁蛮蛮结了婚。 鲁蛮蛮身高一米七,长得结实匀称,父亲是信河街著名拳师,练的是功柔法, 五十岁生日,前来给他拜寿的门徒有三百多人,都是黑白两道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鲁蛮蛮从小跟父亲练拳,发育得比别的女孩子早,脸色总是红扑扑的,身上该凸出 的地方比别的女孩子凸出一些,无论站在哪里,都能被人第一眼抓出来。高中时, 她一个人在街上走,碰到两个小流氓,伸手要摸她的脸蛋,她脸上笑笑,手也没动, 一个踢腿,就把一个小流氓踢倒在地,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伸过来的爪子已被她 扣住,她一用力,对方叫了一声“哎哟”,就跪地上了。从那以后,无论是社会上 的男孩子还是学校里的男同学,谁也不敢靠近她。她也从来不用正眼看那些男孩子。 唯独对李甲城,她照顾有加。李甲城长得瘦,话少,喜欢独来独往,他那时已开始 写诗,每一篇作文都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来点评,每一次老师点评李甲城的作文, 鲁蛮蛮的心脏就跳得很响,“扑通,扑通,”她掐一下大腿,心里说,老师又不是 点评你的作文,你激动个卵?她当然知道自己激动什么。那时流行结对子学习,双 方互补,她主动向李甲城提出来,两个人结对,李甲城的语文、历史、地理比她好, 她的数学、物理、化学比李甲城好,可以相互促进。李甲城从来没有把鲁蛮蛮和自 己联系起来,对他来说,鲁蛮蛮是一个神奇的人,一个女生,却身怀武功;一般女 生都好文科,她好的却是理科。对于理科好的同学,李甲城心怀敬佩,对鲁蛮蛮更 是敬佩,并且敬而远之。鲁蛮蛮找他结对更是让他意外,心里慌乱,却不知怎么拒 绝。第二天一早,鲁蛮蛮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他家楼下。她家跟李甲城并不是一个方 向,住得也比李甲城远,李甲城家离学校不到两公里,每天走路上学。李甲城看见 她,不知说什么好。鲁蛮蛮坐在自行车上,右脚踩着脚踏板,左脚踮着地,伸出右 手拍了一下后座,嘴巴一努,说:“李甲城,上来呀?”李甲城看了她一眼,迷迷 糊糊地朝她走去,左侧着身,把屁股挪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右手抓住坐垫下的弹簧。 鲁蛮蛮回头喊了一声:“李甲城,抱着我的腰。”李甲城正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 鲁蛮蛮的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她的腰上,同时,李甲 城觉得身体往后一仰,自行车已经飞出去了。他只好紧紧搂着她的腰。骑出一段路 后,李甲城已经安定下来了,随着鲁蛮蛮一左一右踩着自行车,他能够感觉到鲁蛮 蛮腰部的细微变化,他的右手在慢慢发热,发烫,渐渐地,他闻到鲁蛮蛮身上有一 股暖暖的气息,似乎是玉米成熟的气息,让他想把脑袋靠上去。从那以后,只要是 上学时间,鲁蛮蛮每天早上都会来接李甲城,下课之后,他们在教室里做完作业, 鲁蛮蛮再把他送回来。当然,到了后来,不用鲁蛮蛮吩咐,一坐上后座,李甲城就 伸手搂住鲁蛮蛮的腰,他马上就闻到那股玉米成熟的气息了,只是不敢把脑袋靠到 她的后背,怕被鲁蛮蛮一脚踹到地上去。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两年,直到他们参加完高考。高考的成绩证明,他们的结对 是有效的,李甲城考上省城师范的中文系,鲁蛮蛮考上省城的印刷学院。 进了大学后,无论是去上学,还是放假回来,都是鲁蛮蛮带着李甲城,他们各 有一个大箱子,都是鲁蛮蛮一手拎着一个。李甲城觉得不好意思,他是个男人,怎 么能够让她来扛大件行李呢?鲁蛮蛮说:“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写首诗给我好 了。”这个时候,李甲城已经是一个知名的校园诗人了,是他们师范学院的诗社社 长,得过全国校园诗人大赛银奖,参加过全国校园诗人大会,并当选全国十大校园 诗人。他还是一个话少的人,但是,说到诗歌的时候,他的手会颤抖起来,话会多 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他每获得一个成绩,鲁蛮蛮都为他骄傲,她对李甲城说: “你只管读书和写诗就行了,其他事情交给我来做。”她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 大学四年,李甲城所有的衣服都是她洗,包括被单被套和枕头套。印刷学院离师范 学院有五公里路程,她每天骑车来看望李甲城,陪他吃饭,给他洗碗,看李甲城写 诗和朗诵新写的诗作。她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 大学毕业后,两人回到信河街,李甲城进了银行的办公室做文字宣传工作,鲁 蛮蛮进了信河街印刷厂当技术员。过了两年,鲁蛮蛮当上印刷厂技术科科长,李甲 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就是她的印刷厂负责印刷的,是市里的一套丛书,后来,他 的诗集获得省里三年一度的一个大奖,还获得一个全国性的提名奖,这对于一个青 年诗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誉了,他也被很多人寄予厚望。 第三年,他们结婚。也是从这年开始,李甲城停止写诗。鲁蛮蛮说:“你为什 么不写了呢?” “我写不出来了。” “为什么写不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写不出来了。” 鲁蛮蛮很着急,可是,她对李甲城说:“先停一下也行,冷却一段时间,可能 会有一个大飞跃。” 这一停,李甲城再没有写出一首诗来,他也绝口不提诗的事,连书也不看了。 又过了两年,李甲城跟鲁蛮蛮双双从单位辞职出来,办了一家印刷厂,取名萌 芽印务公司,鲁蛮蛮负责技术,李甲城负责业务。 李甲城要辞职,鲁蛮蛮一开始没同意,她希望李甲城能重新写诗,最主要的是, 对他做生意没信心。可是,她见李甲城铁了心要辞职,也就同意了。出乎她意料的 是,李甲城做生意的能力还可以,他平时话也不多,其实,只要开口了,还是能说 到点子上的,譬如他到一个企业谈一本宣传画册的业务,他会帮企业出点子,他是 诗人出身,使用的是逆向思维,做企业的人基本从正面看问题,问得最多的是“怎 么办”,很少想到“为什么”,李甲城的想法让他们觉得新鲜。另外,李甲城总是 对客户说,印刷得不好,不满意,我一分钱也不要。因为他这句话,鲁蛮蛮每天都 跟考试一样紧张,如果她稍一疏忽,公司可能就要亏一大笔钱。 经过十二年的经营,萌芽印务公司已经坐上信河街行业里的第一把交椅。李甲 城开始不满足了,他牵头成立了一家小额贷款股份银行,注册资金两个亿,一共九 只股,李甲城是最大股东,占百分之二十。 对于成立小额贷款股份银行,鲁蛮蛮没有表示反对意见,只要是李甲城想做的 事,她都会支持,只要他开心,她再辛苦也愿意。但她也发现,李甲城过得并不开 心,这十二年来,印务公司的业务一年比一年上升,公司也一年比一年壮大——开 始租用别人的房子,后来搬进自己购买的写字楼,再后来搬进开发区的办公楼,可 是,李甲城的话却越来越少,行为越来越怪异,鲁蛮蛮叫他做什么,他只当没听见。 鲁蛮蛮经常找不到他,打他手提电话也不接,有时干脆关机。回来之后,问他去哪 里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变成一个让鲁蛮蛮捉摸不透的人了。这十多年来,鲁蛮 蛮一直鼓励他重新写诗,他以前答应专门给她写一首诗,到现在也没兑现。鲁蛮蛮 多么希望看到原来那个写诗的李甲城啊!他虽然很少说话,可鲁蛮蛮知道他心里在 想什么,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思想也是透明的。而现在,鲁蛮蛮根本不知道李甲城 的脑子在想什么,对她来说,李甲城已经变成一座迷宫,复杂得让她走不出来。最 致命的是,她不想走出来,无论李甲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都有保护他的冲动, 只有看着他,鲁蛮蛮才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