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弗说小维娜很美。他的腿抵着桌子的一条腿,把她横放在桌上,低头看着她, 说,“小维娜,你真美,真美。”像一棵枝叶稀少的高大的树。 小维娜很满足。看着王弗的眼睛,沉浸在“此刻自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意 念中。 等到两个人都静下来,小维娜说了楼下新来的猫。昨天晚上看见猫的一刹那, 小维娜心里突地一跳,想起王弗的猫。虽然王弗的猫是长毛的,这一只是短毛的, 毛的颜色也不一样。刚起了养一只猫的念头,楼下就来了一只猫,她的脑子闪电一 样划过一个念头——这只猫跟她有关。 王弗靠在窗台上抽烟,没有对这只猫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猫也没有成为他们的 话题,小维娜有点惋惜。“它太大了点。我担心养不熟了。”她说。 王弗穿好衣服,小维娜已经拿出木梳梳头了。 王弗说,“我来给你梳?”看着镜子里的小维娜。 小维娜扭过脖子笑了一笑,慢慢地把头发梳好了,穿上棉大衣,扣上扣子。 走到门口,回头又笑了一笑,拉开门,顺着走廊悄悄回到厨房。 还不到忙的时候。小维娜漫不经心地把盘子、酒杯从消毒柜里拿出来,心里依 旧很满足,“刚才那一刻自己跟那个人在一起。” 如果现在轮滑俱乐部门外有一队游行的人,她马上会丢掉手里的盘子、勺子, 加入到那支队伍里去,摇着旗帜高声喊一喊,唱一唱。 一头大蒜飞过来,惊醒她的春梦。她眯起的眼睛睁开了。是阿灿扔的。只有他 绷着脸没笑。他是她们这帮人的头儿。 小维娜拾起大蒜照着阿灿扔回去,甩了甩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对一切都 无所谓的时候就甩甩头发。 小维娜是轮滑俱乐部餐厅的服务员。 过去老莴苣没有死的时候总说小维娜太啰嗦了。 她每天要花一个多小时在整理床铺上,她有两把刷子,一把软毛,一把硬毛, 她先用软毛的刷掉头发碎屑,再用硬毛的刷平。出门前她还要花一个半小时化妆。 如果这一天没有化妆,黄着脸就出门了,又正好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她会懊丧死的。 小维娜从不懈怠自己的脸,她花很多时间涂粉底液,再涂上粉,再涂上口红, 站到橱窗后面,有时她会笑一笑,虽然只笑一笑,那一瞬间她的嘴眼鼻子变得很生 动——她就是往王弗的不锈钢餐盘里放进一只鸡腿时及时地笑了笑,才让王弗记住 的。 早两三年,她用光了钱,不知道到哪里去,倚着电影院门口的大柱子,一个人 看电影的老莴苣也是因为她很及时的笑把她带去喝了通茶,吹了通牛。老莴苣要回 家了,老莴苣说,“怎么办呢?”丢下她太不人道了,不如跟他一起回去吧。 老莴苣不算太老,他就是一个不大多跟人交往的单身汉,住在一套很小的房子 里,他有床,桌子,椅子,一个电唱机,一百多张碟片,几十本书,一个种过兰花, 现在长满酢浆草的花盆。 小维娜跟着他穿过已经关了门的瓷器交易市场,摸黑走到楼上,在他肩膀上方 望到一扇垂着的百叶窗,印在窗上的酷似郁金香的阴影,心里莫名其妙颤了一颤。 老莴苣过去很有钱,现在他的钱都在前妻和儿子那里,为了这些再也拿不回来 的钱,老莴苣在一九九六年的冬天没有目的地在马路上连续走了四十几个小时。老 莴苣经常说,人最重要的财富是自由地支配自己。这样说来,他现在还是个富翁。 有了小维娜,老莴苣不再一礼拜刮一次胡子,换一次衬衣。他干净了很多,他 很满意小维娜,虽然从不去教堂,老莴苣作为老基督徒很感谢上帝把小维娜赐给他。 ——如果老莴苣没有死,这样冬天的晚上,会戴上一顶蓝绒线帽,围上格子羊 毛围巾,穿得厚厚的,和小维娜去江边吃饭,吃完再散一会步。他让小维娜挽着他 的胳膊,像夫妻那样亲密地走在一起,谈谈他喜欢的巴赫,舒伯特。小维娜也喜欢 巴赫,小维娜说巴赫的音乐像把刷子,刷遍她身体里的每个角落,老莴苣哈哈大笑。 可是老莴苣确确实实死了,小维娜看着他进焚化炉的,亲手把他的骨灰装进云白大 理石骨灰盒的。 小维娜只想到这里,她没有再想下去,机械地把刚蒸熟的热腾腾的饭铲到铁桶 里。这些黄铜色的铁桶一会儿要运到前面餐厅去。铲着铲着,小维娜手上的劲不知 不觉大了,这样她就不想老莴苣了。她也不想王弗。到了别人,特别是阿灿眼里, 便是那个蒜头很有用,她要打一打才肯出力,就像不听话的小孩要刮几下头皮,她 就是这么一种人。 还是那个时间。小维娜下了班,走到那里,又看见了猫,还有一个老太婆。 地上竖了块牌子,写着:我无家可归,请好心人来领养我。右下角画了一张笑 容可掬的猫脸。 小维娜忍不住笑了,问也在看猫的老太婆这是谁写的。 老太婆也不知道。她吃完饭把剩饭剩菜拿过来,牌子已经竖在这里了。 “不如你把它抱回去吧。”小维娜说。老的女人,老的猫,是一对好伴。都爱 打盹,都爱偎着暖炉,寂寞了,还可以跟猫唠叨几句,反正猫不会泄露人的秘密。 老太婆立刻说:“不行。猫的毛会四处乱飞,我家老头子有哮喘的。”小维娜 这才知道她不是孤老婆子。她还有一个老头子,除了去医院从来不出门。 “不如你把它抱回去吧。”老太婆说。 小维娜看着猫。它仰着脸,也朝她看着。它一点不像西北角那群野猫,天一黑 就仓皇地到处跑动,个个都会掀垃圾桶盖,做出倒吊金钟的姿势叼点鱼头碎骨出来 饱餐一顿。 “给它饭都不要吃,嘴也太刁了,饿死活该!”一个出来散步的女人踢了猫一 脚,又踢了一脚。 小维娜的心疼了一下。她真想说,“不要踢了!不要踢了!”她知道这个嘴唇 厚厚的女人就住在老太婆楼下,养了一群鸡,一天到晚播弄闲话,她不想跟这种女 人说什么,她知道她们背地里议论老莴苣怎么死的,她们早有一种联想——老莴苣 是在小维娜住进来之后死的,老莴苣的死是小维娜害的。 小维娜不想看这样的女人,她看的是老太婆的饭——山芋皮,老头子和老太婆 两个嚼干的骨头渣,这碗饭让小维娜不舒服了一个晚上。她想到了包厢的剩菜,她 已经倒得麻木了,满盆的鱼肉哗啦哗啦往泔水桶里倒也不会心疼了。她心疼的是猫, 而且心疼这猫的时候想到的是王弗家里那只肥嗒嗒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