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喜欢人去楼空后的静寂,喜欢消毒水盖过一切的强悍的气味。在那种强悍的 气味里,任何别的气味都是单薄的,无用的,被彻底地掩盖掉。那种强悍也潜伏在 他身上,潜伏在他臂膊的肌肉里。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个文弱的少年。即使 他母亲也并不了解他。 这一天的课结束了。别的学校放学的喧哗这里是看不到的,人到了这里,再喜 欢玩笑的也会肃穆起来。他们将来都是医生。他们必须尊重病人,或者说尊重病着 的肉体,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这些未来的医生一个个肃穆地离去了。终于只有他了。梧桐树的叶子在窗外沙 沙响着。天好的时候,叶影投到墙上,水门汀的地板上,微微颤动着。那一刻,人 世的跃动和屋里静寂的死气在抗衡,也往往以叶影的消失告终。没有哪个无关的人 愿意走近这儿,虽和其他房间连在一起,却自成着世界,静得僻远。 这几乎是他的天堂了。尽管起初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由不得己,直至习惯了 一个人在解剖室和存放尸体的库房之间忙碌,把没有用完的尸体刷洗干净。刷尸体 有专门的台子。他刷得很认真,先刷正面,翻过来脸伏倒朝下再刷一遍,没有污迹 了才放回池中,等待下一堂课再用。这需要相当的体力和耐心。收拾废弃物则容易 一些。把课间用过的皮、肉、内脏塞到医用的罐子里,与别的罐子摞到一起就可以 了。 他勤勉地做着这些,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牢记着那些供他们学习而零碎了 的身体的年龄,性别。他总以为别的同学只是把皮、肉、内脏一股脑儿塞进罐中就 结束了。而他呢,如果把肌肤白嫩的青春少女与干瘪老头装到一个罐子里,某种不 安会折磨得他坐卧不定,心思恍惚。倒不是为了他们的尊严,那个时代,活着的人 尚没有尊严,何况尸体。他对自己的行为究竟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也许只想单纯 的以他的标准做着分类,是他的私心,不喜欢别人看见。总以为让别人知道他这样, 是很怪异的。 因为这额外的工作,有解剖课的这一天,他很晚才回来。家里习惯了不等他就 开始吃晚饭。孩子多,也没有人给他留菜。他吃惯了剩菜,连剩菜也没有了,就倒 点酱油,撅一小块猪油,拌到饭里。他端着饭碗,那微温的饭粒并不足以抵消先前 的冰冷。那是从尸体的深处浮上来的冰冷,直到夜很深很深了,还留在他手上。 很多东西他都淡忘了,就像曾经拉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小提琴曲。没有记错的话, 那年他是十七岁,与同学打了一架之后,他的医学院预科班的生涯从此结束了。他 拎着小提琴坐上火车,永远离开了家。这里的永远并不是说他再没有回来过,而是 以户籍制度来讲,他把自己永远驱逐了出去。 几经辗转,他在淮河边一个盛产煤炭和稀有金属的小集镇落下了脚。他似乎是 安心留在那里了,以他的聪明,没几年便升到了管理岗位上。他工作得很顺手,把 他负责管理的机器当成他的孩子一样。他就像一个家长,坐镇在属于他的院子里。 院子一角堆满了零件,有用的,没用的,精光锃亮的,生锈的,堆得小山一样,散 发着浓重的机油味和铁腥气。大太阳底下白花花的,到了阴天,或是夜里,又变得 乌沉沉的,有些阴森可怕。 机器的零部件犹如人的器官。只不过一个肉质,一个铁质。就像他熟稔地记住 了肺叶,肝,大肠小肠,动脉血管,子宫,他也把这些名称不同尺寸不同的零件熟 记在了脑子里。当然,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有一摞本子,用不同颜色的彩色铅笔 画着横线竖线,标着数字,这些看着像五线谱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看得懂,于别人, 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 黄昏时分,他掀开琴盖,拿出小提琴来拉,并未意识到自己对家里有多少想念。 虽然他几乎经常想起那幢临街的楼房,父母和弟弟妹妹。 对于他,他的母亲是极其恼怒的,他这一走了之的举动令她在医院里颜面尽失, 还有这举动里藏着的对她的反抗。她很少,或者从不去想这个十七岁的儿子为什么 这样,既然他先斩断和家里的关系,盛怒中她表示出放手不管的态度,让他去,他 想走,就让他走。兄弟姐妹虽然不解,然而他的不回来,使得分到手的吃食比原先 多了,倒成了一件幸事了。 这琴也算他的家了。遗憾的是,他的小提琴练习曲并不讨人喜欢,不仅没有优 美的旋律,还太聒噪了。对那刚得温饱的身体来说竟是难以忍受的刺激。更何况还 吵了三班倒的工人的好梦。被人骂过几次,他渐渐不再拉琴了。他的话音也渐渐不 再有南方的柔和了,与这个集镇的人一样操着侉气十足的土音。他的胡子坚硬了, 脸孔黑了,他不再是一个少年,成了一个青年了,又因为整日在露天里来去,他的 青年期变得极短,一晃就过去了。还是青年的他有了中年人才有的成熟稳重,甚至 于过早苍老了。 然而,他身上仍有着南方人的特征。在他落脚的北方的小集镇里,也有不少人 是从南方来的。他们彼此来往,聚会,彼此沟通信息。毕竟不是这块土壤上出生长 大的,不用说什么就能辨别出来。他参加过几次这种聚会,地点是更换的,往往选 在朋友多,人缘好,家里条件也好的某一个人那里。聚会短不了酒菜。这小集镇虽 贫瘠,在吃上竟可算豪阔,各种各样的面食,天天换着吃,吃上一个月也不重样, 还有大盆的凉菜,大盘的肉菜,肉是绝不吝啬的,浇着蒜泥,辣油,各种名堂的香 料,倒上酒,围着小桌子齐齐地一凑,人和人就贴得近了,各人的底细摊了出来, 说话也推心置腹了。 难得,他也会滔滔不绝起来,辩论英国美国好,还是中国好;过去的政府是剥 削人民的,现在的政府呢,是不是也剥削人民;台湾到底要不要解放,怎么解放。 都是极敏感,甚至违禁的话题。平日说这种话几乎没有机会,气氛自然热闹。然而 大家说到最后都是回去。不管有多少话题,说到最后总是回去。仿佛那世上的路, 多了又多,然而走到末了,总归只这一条。和他一样出于自愿来这里的人不少,他 们一样憧憬着有朝一日回去,他却是特别了,不管这一步棋是不是错着,他自己下 了,就再不能反悔似的。他的兴致低落下来,不大响了,心里也越来越孤单了。 渐渐,这种聚会上不大能看见他了。 他们聚起来总要谈起他,他的落落寡合,他有时相当暴躁的脾气,对弄错他意 思的手下粗暴地喊叫。他们派和他交好的人去找他。对这同乡共谊的热情,他存心 冷淡似的,谁也不能再把他拉到这个圈子里来。久了,大家习惯了他的不来。他甘 愿与这个群体脱离了。 他回过家,千难万难地上了楼,装作出差顺便回来转转的样子。母亲并未说什 么,淡淡地问他在那边怎么样。他的话多了起来,平常在那边不屑的事,也拿来说 给母亲听。一毛钱剃一个头,五分钱一个馒头,有一个北方的女的,脸孔胖得鼓起 来,南方人都叫她“癞疙疤”,还有人简称她“疙疤”,那女的不知道“癞疙疤” 就是“癞蛤蟆”,应得还很起劲。他自己说着也笑了。说到饿了,母亲给他盛了饭, 叫他吃,关照他桌上的菜是给他弟弟留的,他便识相地不去碰那盘菜,看也不看, 筷子只管往盛着咸菜的碗里伸。心里却咸涩起来,不觉跟母亲怄起气来。 他怄气的开端常常并不让人以为他在怄气,只是走路重一点,话突然少了。家 里几个小的回来了,看见大哥来了,一边奇怪一边也觉着兴奋,捉着他问东问西。 他的兴致恢复了一点,陶陶地感觉到回家的快乐。然而到了饭桌上,他们依然是争 抢的。弟弟倒是让他吃,然而有了先前母亲的话,他绝不肯去碰那盘菜。要是第二 天,母亲专门为他准备一盘菜,他的气或许就消了。母亲一早出门买菜去了,这一 天他都怀着指望,然而并没有。他勤快地拖地抹桌子,打扫卫生,闲下来坐在门槛 上闻着外面飘来的烘奶油面包的香气,坐着坐着,心里竟是没着没落了起来。那盘 菜起先只是一个很小的引子,然而渐渐把过去那团黑漆漆地塞在他心里的东西拖了 出来。说好待三天走的,待了两天就说要走。母亲问他为什么要走,他看着她脸上 的惊诧,愈加坚决地要走。母亲不说什么了。父亲除了鼓励他在外面好好干,也没 有别的话。 他又坐上了回小集镇的火车。不知为什么,竟只有这小集镇才是他可以去的地 方了。要不是这小集镇,他甚至不知他还能去哪里。他坐在车上,看着火车风驰电 掣朝着小集镇跑着,懊丧地想着以后还不如不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