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他下了火车。往宿舍区去的小路歪歪斜斜,有一半荒芜着,两边长 着高高的茅草,远处有几间低矮的泥坯的房子。他闻着潮湿的泥腥气,这里和他刚 刚离开的地方太不一样了,不一样得心里生出疑惑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要去哪 里。然而他还是径直回了宿舍。同伴上班去了,房里还剩余着一些隔宿的暖热,他 拧开水龙头,直接把头伸到龙头底下,伸手大力地抹着脸,耳根,挖了一小块肥皂 粉,蘸了水抹到头上,搓出泡沫,复又低下头去冲。这浇头的冷水让他心里舒服了 一点,往两边甩着头,甩干脸上的水,擦了身,换了衣裳,把自己里里外外弄了个 清爽。这一个早上他存心晚一点上班去,从床底下拖出琴盒,想也没想就拉了起来。 他的情绪变化着,琴声也跟着变化着。有时流畅,有时又变得极生涩了,在不曾睡 醒的耳朵里,仿佛一支钝了的柴刀在木柴上苦苦摩擦着。 这一天没有人闯进来骂他,嫌琴声打搅了好梦。他拉够了,握着弓,坐在床沿 上,垂头坐了半晌,把琴放到琴盒里,上班去了。这一天他格外暴躁。也格外消沉。 他坐在那里,退避到很远似的,不希望别人看见他,叫他,跟他说话。他的手下无 所适从,走了,走不了的也静了,心里跟他怄着气,就像他跟母亲怄气。他踱出去, 踱到他种的鸡冠花、一串红跟前,他看着花,看够了,踱到角落里,到了那堆散发 着机油味和铁腥气的零部件跟前站着,只有它们才懂得他似的,面朝着它们站了好 一会儿,压在他心头的乌云飘散了,他心里释然了。 也不知是他到了这里第几个年头了,他身边多了一个柔顺的女人。饭后,他常 常领着她去小集镇四周散步,去村里养鸡的人家买些便宜的鸡蛋。那女人温顺地跟 着他。他不在时,邻居们问女人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才知道她住在隔着几个县 的另一个小镇上。有一段时间,他和女人都不见了,过了一阵,又同时回来了,也 是问了女人,才知道他们是去女人娘家那边结婚去了。他父母那边,先写了信,寄 了女人的照片。这桩亲事他们极力反对,一个小镇上的女人,乡下的,没有文化, 没有家世,由父亲执笔,写信劝他不要结婚。然而这阻止来不及了。他自作主张结 了婚,把女人带到家里,住了几天。见他父母并没有替他们操办婚礼的意思,便回 小集镇了。 因为结了婚,他分到一间带厨房的单间,领了张双人床,他又去集市花了些钱, 添了桌椅,碗橱,女人在厨房间门口挂了碎花的门帘,很像—个家了。邻居自然换 过了一批,有时听见女人在家里哭,哭声极细,幽幽咽咽,等她出得门来,却看不 出什么,脸盘儿依旧像太阳花。女人尽心管着家里,再后来,女人就走了。她有了 孩子,回去生孩子了。隔了几个月,女人抱来一个小孩。到小孩四五岁的时候,女 人又回去了,她在那边找了个工作,又因为舞跳得好,是厂宣传队的骨干,整天忙 着上班,排练,竟是难得来这儿了。 从此,这个小集镇便常常出现这一对父女的身影。 这是一对不大与人来往的父女。吃了饭,父女两个去小镇附近散步,父亲有时 拉着女儿的手,有时不拉,让她在前面蹦蹦跳跳。 这女孩生得粉妆玉琢一样,父亲不会修刘海,把她额前的头发剪成一刀齐,也 很好看。邻居心疼女孩,做了包子,馒头,腌了鸡蛋,照例要拿过去给她。那女孩 不大会谢人,也不大喜欢叫人,不过知道冲着别人笑,笑得很甜。走在路上,常有 人上来拉她的手,看看她。有时在她脸上看见手指印,通红地印在雪白的脸上,又 有时,她急急地在路上跑着,不知要跑去哪儿,很急的样子,嘴噘起老高,竟像重 重地挨了一巴掌,噘得两个嘴唇一般厚,让看见的人心里冷不丁冒出一股寒气。 女人走后,他又跟人打过两架。 正好是吃饭时间,吃饭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大人小孩,捧着碗,边看,边往 嘴里塞着,有的人中途菜吃光了,回去添菜,添完了再出来看。 北方的人都好打架,两句话不对,拔出拳头来就要打了。南方人更喜欢用嘴皮 子。也因此南方人嘴里的话有时真的好听,有时只是表面好听,实则却阴险毒辣。 那阴险毒辣的便是南方人的拳头,保护自己,战胜别人,全仰仗它。 他却不谙此道。讲不过人家,和北方人一样拔出了拳头。有人上去拉架,反而 被他一拳头挡开了。看着他瘦小,力道竟是很大的。 然而他的耐力究竟不足,又竞要讨打似的,一拳一拳,直往人要害攻,惹得对 方也性起了,直往他要害攻。 两个人都没好结果,打到鼻血流出,衣服破烂,脸孔青紫,疲弱中被轰上来的 人拉开了。 北方人打架多不记仇,打完了一道喝酒去了这样的事也是有的。他的脾气更像 北方人,也没有跟谁结下仇。有些南方人嫌他野蛮,塌南方人的台。看他的神色便 有了些瞧不起,或者干脆只作不认识他一样,把他归到了下等人的一群里。他也无 所谓。也有些人忌他好动手,和他打着招呼,心里畏惧着。然而他多数极谦和,极 讲道理,喝酒不藏不掖,极坦率,又让他们觉得这畏惧并无必要。他棋下得好,常 被人拖去下棋,或上门来切磋讨教。有一个人刚调到邻镇,也是南方人,听说他会 拉琴,兴致所至,干脆拎着琴找上门来了。 那个人个子高,穿着又讲究,那讲究不是明里的讲究,而是暗里的讲究,是在 衣服的质料上,剪裁上,而不是衣服花里胡哨的装饰上讲究,又拎着琴,便很器宇 轩昂的样子,朴素中见着不凡的气度。见了女孩,例必在她头顶上轻轻地按一按。 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爱在里面。 女孩欢喜着他,然而她不大会谢人,也不大会叫人,不知道怎么叫,见他来了, 便闪开去了,或是搬只小凳坐到门口。 本来他已久不拉琴了,没了拉琴的兴致,然而有人上门来找他拉琴,他还是很 高兴的,把琴从床底下拖出来,两个人合奏几曲。其时正流行一支青海民歌,便把 这支青海民歌用小提琴拉了出来。在邻居看来,便是他的到来使得他也拉起了这样 旋律优美的曲子,路过,便朝屋里看一看,恰好撞到他也抬头,彼此就笑一笑。他 穿得好,人也温和,倒和他天上地下一般,很让人奇怪这样的两个人能成了朋友。 对邻人眼里藏不住的疑问,他是一概的不管,也不问,只来他自己的。等他收起琴 走了,女孩回到屋里,屋里又静了下来,邻人还在哼着那曲调。这样的下午是令人 愉快的,而且颇能让人回味的。他不来的下午就异常的单调了。 他不来,他也不拉琴,有时把琴拿出来,似乎要拉了,然而只拉出几个音符, 一个归一个,断的,连不起来,仿佛他只是要试试看这琴有没有走音。琴经常要调 音,保养的。他拿着细软的布,细细地揩着琴面上的灰。这琴是父亲从旧货商店买 的,是战败的外国人逃走前三钱不值两钱贱卖的。价格极便宜。琴自然是好琴。他 读书的小学有小提琴课,父亲做主给他买了下来。七岁起就跟着他,到他十七岁离 开家,也算半生了。 拎着琴来找他的那人后来日趋来得少了,直到再不来了。一个南方人,突然在 小集镇上不见了,便是回去了。对他来说值得庆幸。说到底,这里并不是他们出生 长大的地方。父母亲人都不在这里,就像折断的枝条,硬生生地要在另一块土里生 出根来,未免是孤独的。 他却是一心要在这里生根了。这个小集镇上的南方人日趋少起来,这对父女的 身影依旧在小镇四周出现着。女孩脸上偶尔仍有通红的指印,只是她的脸不那么雪 白了,身上的肉也多了,厚实了,她似乎在强悍起来,与潜伏在他身体里的强悍暗 暗做着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