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天乌沉沉的一个晚上,他夹着几个馒头回到家里,见她少有地倒在床上睡 着。衣服也没有脱。也没有洗脸。他替她脱去衣服,把她在床上摆正,无意中摸到 她的额头,竟是滚烫的。 他没有体温表,不知道烧到了几度,绞了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怪她调皮,跑得 热了出了汗,吹了冷风。在床上看书直看到后半夜,摸着她额头没有先前烫了,便 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了,喊她起来吃早饭,她勉强起来了,面颊上通红的两团, 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强令她吃,也仍吃掉了半个馒头。中午他带了退烧药回来, 叫她吃了。小孩不会诈病,只要还有一点点气力,是不肯倒下的。她在家闷了一天 了,吃了退烧药,稍微好一点便要下楼玩。他先是不许,想想出一身汗说不定病就 好了,看她玩性实足,他便放心地上班去了。 想不到第三天晚上,她复又倒下。直到天亮仍是滚烫的,额上生出几粒晶亮的 水疱,再看身上,倒没有。他原懂得一点医术的,在预科班并没有很用心地学,到 了这小集镇,那点医术更是早扔光了。看她这情形,是一定要去医院了,大力地牵 着她的手带她去镇上的医院。她做着梦似的,眼睛似睁未睁,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手被牵住那个肩膀耸着,另一个肩膀则耷拉着,这走姿引得认识的人走过来看。懂 一点的看看她的脸,拨开她额前罩着的头发看看,断定她是出水痘了。他听得出水 痘反而松了口气,他倒是担心着她是不是出麻疹,甚至得了伤寒。在他心里,水痘 几乎算不得是病,人人都要出一次,出过一次,便终身免疫了。 依旧是那个懂一点的人,关照他出水痘不能吹风。或许她自以为样样很懂的语 气他听了极不舒服,不耐烦地从包围他们的圈子里挤出来,夹了她往医院去。一大 一小过了河,那河原是被化工厂放出来的水污染过了,颜色碧绿,且发黏,散发着 浓重的氨味,整个小集镇便是浸泡在这氨味里。河边几株树,枝条被风刮得忽左忽 右晃动着,他迟疑一下,脱下衣服兜在她身上,自己蹲下去,把她负到背上。 到了医院,医生一看,果然是出水痘。医生也是南方人,住的地方和他家相隔 不远,配了炉甘石和龙胆紫药水,叫他带回去给她搽。他唯唯诺诺答应着。不防她 醒过来,问医生,她是不是要死了。医生听了笑了起来,这么小的人,哪里就会死 了。她问医生能不能保证,医生说当然能保证。 她得了医生的保证,回到家里,振作地吃了半碗饭,又躺下了。下午起,热度 又升了上来。 他依医生说的,在未破皮的水疱上搽了炉甘石。炉甘石淡淡的粉红色,和她的 肤色一样娇嫩,搽过了留下一个白点,掩住了那水疱原本的鲜红,看上去不那么可 怕了。他下午要上班,临走把门反锁了。这一去,又忙到了夜里七八点,回去的路 上忽地想起她还在床上。 他开了门,她仍侧身朝墙睡着,没有动。摸着像一小团火炭。她在同样年龄的 小孩子里算生得高大了,然而躺在床上,仍只一点点大,是一小团正在烧着的火炭。 他的心里温柔起来,摩挲着她的头,唤她的小名,问她要吃什么吗?她并未醒, 却知道摇头,眉头微皱着,也许因为烫得难受,皱着的眉头仿佛要告诉他,她正在 受着苦。 他只以为世上的苦他样样尝过了,样样无所谓了,她这眉间的一点苦因为还稚 嫩着,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芽苞,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让他愕然无声。 他倒了些许水,给她嘴唇润润湿,她舔了舔嘴,不期然地唤了声“姆妈”。 这小集镇的人喊母亲都喊作娘,她说别的话与这小集镇的人一般无二,只有喊 她母亲,和南方人一样喊“姆妈”。仿佛那大片的红海洋里的一点点白,于她是根 基的东西,即使把她带到这里,她的根基也不在这里。 他心里一动。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只在两三点钟打了个盹。虽然医生保证她 不会死,然而她咻咻地喘着气息的样子,那一口小小的气息似是随时会走,没有留 给他半点可拖拽的东西。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 熬到早上,他给她喂了水,搽了药,检索着她身上冒出来的水疱。 上了班,他头一件事就是给女人打电话。女人那天恰好厂休,不在,接电话的 人答应转告。他是急得只想骂人,也没有办法。下午他决定休息,把椅子搬到床边, 坐着看着她。 到了晚上五点钟,门忽而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孩子的母亲。他的女人。他心里 一宽,嘴里却责怪她怎这时才来。 女人辩解,宣传队下乡,她出去几天了,下午才回来,立刻买了票赶过来。她 辩解着,放下手里的包裹,就去床前看那烧得火烫的孩子,先在额头上探了探,又 跟他一样摩挲着她的头,唤着她的小名。 她睡梦中仿佛知道母亲来了,未合严的眼皮下眼睛眨着,手脚也动了动,然而 睡得更沉了。 隔了一天,她身上的水痘排山倒海般涌出来,也预示她快要好转了。只是遍身 搽着炉甘石,仿佛一只斑点小狗,让夫妻两个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