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红布即将罩住青花瓷罐的一瞬,冯婉如仿佛看到瓷罐温润的光泽暗淡了一下。 好像人的眼眸眨动,刺目的红色就如眼里的血丝,闪过一种怨恨和冷漠。冯婉如手 抖了一抖,但她并没有犹豫。她知道,她的胜败在此一举。 嫁到刘家,冯婉如很快便洞悉了刘家大院的复杂形势。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 且,在武府的磨炼使她学会了镇静。前天晚上,她在被窝里轻柔地要求丈夫,为她 买几丈红布回来,刘大夫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但却被她不变的笑容 给征服了。 红布很快买回来了。今天,冯婉如要求丫环秀梅不准放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即 便是先生提前回家了,也不行。秀梅是从五岁进刘家大院的,但却在半个月之内成 了冯婉如的死党。冯婉如关紧了房门,用红布蒙罩住屋里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她 要做一次转运。 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每年都要在一个适当时机做这个在小冯婉如看来 莫名其妙的举动。用红布罩住所有东西,然后紧闭房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和喧哗。 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冯婉如只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母亲走出房间的时候, 她脸上都是一种疲惫和满足后的安详。她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是转运, 说他们一家的命运每一年都要转一转。冯婉如当然不信,她以为命运是要自己掌握 的,就像冯家庄村头小河里船夫手中的那支桨。母亲听了她的言语,只是宽容地笑 笑,但直到今天,冯婉如才知道母亲的笑是怎样的深邃和无奈。 现在,她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但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暴病猝死,没 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片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冯婉如的生命里永存。她茫然 地看着满屋的红色,在八仙桌旁坐下,静听着自己的呼吸。窗外,有孩子的低语和 轻笑,她听得出,是庆林和庆英。她不喜欢刘大夫的儿女们,不喜欢他们冷漠的眼 神,不喜欢他们规矩的举止。他们在她的面前总是礼貌的,礼貌得等同于疏远。做 好一个继母,于她来说,曾经是做梦也梦不到的课题。而现在,这课题横亘在她眼 前,如同冰山。 还不止这些。刘大夫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弟媳,向她投来的目光也都是冰冷的, 是可以像锥子一样划破她的皮肤刺伤她的心的。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那个满口之 乎者也的四弟,目光里还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色情。他看她的时候,分明是在用眼 神剥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落在饥饿的狼群之中,周边都是 白森森的獠牙。 冯婉如站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她 知道她必须要去做。命运是什么,命运是自己的抗争。转运是一种形式和一种安慰, 转运的最后目的,是给自己一种力量和希望。 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了一支手枪。这是她来到刘家大院之后唯一没有给刘大夫看 过的东西。它是她最后的隐私,是她最后的保障。在武司令的培养下,她早就熟练 地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她轻轻地抚摩着它。它在满屋弥漫的红色中显出一种不真 实的形状,柔和,小巧,温顺。她回到桌旁,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擦拭。机油的 味道钻进她的鼻孔,好闻,而且平稳了她的心。 命运的前前后后就在这一刻从冯婉如的心情中滑过了。她审问自己,也鼓励自 己。武府的暖玉温香像过往的梦,冯家庄的小桥流水是记忆的陈酿。她听见屋外秀 梅在和庆英低语,她听得出是庆英要进来而秀梅在竭力阻止。庆英的语调有一种故 意的快感,而秀梅则坚决并且带着几分惧怕。声音从窗缝钻进来,断断续续,却如 蚂蚁般啮咬着她的心。 “这是我妈的房间,我要进……” “就是你妈不让任何人进去的,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成。” “她不是我妈!” 冯婉如笑了出来,笑得有几分心酸。庆英那不驯的语气使她想起了武府的六姨 太肖美凤。肖美凤就总是这样的,骄傲,而且充满反抗意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其实也确实是孩子,进武府时才十九岁。肖美凤现在在哪里呢?冯婉如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因为她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在心里反复背诵着 自己的计划,同时给自己不时软弱下来的心增加勇气。她要去战斗了,她知道,刘 家的战争将是复杂而又凶险的。 窗外的人还在争执。她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她站起来,手里握着枪,不知道 该做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是想演好继母这个角色的, 她也必须演好这个角色。她不希望自己和丈夫的儿女们产生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未来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寄希望于这些生瓜蛋子的态度的。这刹那间的明朗让 冯婉如的大脑混乱起来,已经在心中形成的策略动摇不已。我能行吗?她问自己, 并在满屋的红色中迷失方向。 门就在这一刻被撞开了。刘庆英雄赳赳地站在门口。两个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碰 撞了。冯婉如第一个反应是把手中的枪塞到了桌布下面。然后绽开微笑。刘庆英看 着她,有着淡淡雀斑的脸上全是敌意。她今年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女孩儿正是满心 叛逆的时候,何况现在又有了她以为的对手。她几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 较劲的,但她不能不较劲,因为她的情绪要求她要和这个来当她母亲的女人为敌。 “你在干什么?”她问,声音故意压低。 她的问话让冯婉如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干什么,想起母亲说过的关于转运的禁忌。 现在,她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已经被破坏。她的笑容没有了,满屋红色的空气在此 时也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她盯着刘庆英,眼睛里喷出火苗。 刘庆英的目光掠过整个房子,她的神情先是惊异,接着,渐渐转为惧怕。她毕 竟是个孩子,她的稚嫩在沉重的血色面前暴露无遗。她最后把目光转向冯婉如时, 眸子里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畏惧了。 “你……是巫婆呀!你……” 冯婉如当然迅速捕捉到了继女眼中的变化。她压住心中的怒火,淡淡地说: “你出去吧。” 刘庆英愣愣地站着,似乎没听见冯婉如的话。冯婉如走到她面前,她便惊恐地 向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也很远,远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冯婉如知道, 她和她也许永远也迈不过这样的山水了,但是,她不能不善待这个孩子。 “我不是巫婆,我只是……你懂不懂?纪念什么事……你不应该进来的。” 刘庆英看来是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但她控制不了。她毕竟是个孩子,她完全 处在了下风,她失败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面前。她哭了,眼泪流出她的眼眶,在 脸颊上印出两道痕迹。冯婉如的手伸出来,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空停留了一下,终于 还是放下了。女孩儿的肩膀因紧张而僵硬,她不想再在这僵硬上增加负担。 “你去吧,没事的。” 秀梅适时地进来了,把庆英领了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对面老太太的房里 已经点上了灯,一片昏黄的灯影印在院子的方砖地上,突出着地面的凹凸,就像人 的心情。冯婉如缓缓坐下,浑身的紧张一下子松弛成了劳累。她在想,自己的这第 一次转运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她想不清,也不想想清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上路 了,就没有回头。 她的手,在桌布下面摸住了那支枪。 王大厨从新太太的房里出来时面色灰白。他一声没出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 了东西,然后乘夜色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刘家大院。第二天中午,当三位叔父照例冲 进厨房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位瘦削的新厨师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迎接他们的还有四个崭新的食盒,仿佛街上饭馆送餐用的那种。饭和菜都已经 盛在食盒里了,叔父们并不傻,他们看得出那饭菜是按各房人口的数量分配的。同 时分配给他们的,还有一种看不见但是强烈的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们愣住了,然后 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并不回答,只是简短地傲慢地命令道:“赶快拿,别废 话。我还得吃饭呢。” 叔父们的尊严被严重地挑战了。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歇斯底里,他们试图冲上 去和厨师决一死战。可他们的张牙舞爪并没有吓住厨师,他手里的菜刀明确地告诉 他们他是不可战胜的。悲愤的叔父们流下了眼泪和汗水。绝望的老四举起手中的瓷 盆摔向了地面。碎瓷片飞溅起来,顿时引起了一声女孩儿的惊叫。大家回头,才发 现冯婉如和长房的庆生与庆英站在身后,惊恐的庆英依偎在冯婉如的怀里。 “就是这个女人做的好事!” 三个疯狂的男人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们转身准备向冯婉如扑去,但他们的虚张 声势被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巨大声响给震慑住了。厨师镇定自若地摘下围裙,脱了上 身的小褂,露出一身只有练家子才有的腱子肉。他眼睛里的冷峻和菜刀的光芒相映 生辉,把男人们的气焰给打灭了。院子里一时没了声响。冯婉如平静地说:“师傅, 把老太太的菜拿出来。” 厨师掀开蒸锅的盖子,在水蒸气中取出一只小的笼屉。冯婉如打开它,男人们 看见,那是一份远比他们的要精致得多的饭菜。“庆生,给奶奶送去。”冯婉如不 看男人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又仿佛他们是不值得一瞥的什么东西。“从这个月开 始,老太太的养老四房都要出钱。当然,你们大哥是长兄,我们这房出四,你们各 出二。” 冯婉如款款地在三对仇恨的目光里走来走去。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奔突,一 点不像她外表的镇静和优雅,而是如惊慌的小兔般在乱蹦乱跳。她控制着自己,努 力让高跟鞋在地面上叩出清脆而从容的声响,一双修长的腿在旗袍的开衩下忽隐忽 现,把雍容华贵鲜明地写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今后你们的开支也要每月一算, 你们的哥哥挣钱不是像下书馆、打麻将那么容易。今后呢,他挣得多,你们就多分, 挣少了,就全家一起节省。当然,挣多挣少,我每月给你们报账。咱们都凭良心。” “那要不够花呢?”老四壮起胆子,颤巍巍地问。冯婉如的眼睛寻着他的声音 射去,把老四下边的话给堵在了嘴里。“不够花自己想办法。老四你不是大学毕业 吗?你的本事还换不出窝头吗?再说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就要是共产党的了, 共产党最恨什么,你们恐怕也有所耳闻。” 冯婉如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初步把形势控制住了,她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 她掏出手帕擦擦嘴角,顺便擦去一点汗,“回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别闹。她们虽然 是我的弟妹,可年龄都比我大,我当她们是姐,她们别自己不把自己当姐。庆英, 端饭!” 庆英胆怯地看一看叔父们,脸上的雀斑胀得通红,像一点一点的碎芝麻,只不 过是浸了血的,分外的醒目。她在冯婉如的鼓励下挪动了脚步,两只脚怯懦地试探 着走向厨房的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她低着头,感觉得到那目光的尖锐。 她提起食盒,那只大大的食盒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瘦小得仿佛是挂在食盒边上的一 件饰物。她就那么沉重地走了出来,站下,用茫然的眼睛请示冯婉如怎么办。 冯婉如的笑容是平静的,但她知道,继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她更知 道,这个倔脾气的继女已经被她所征服。她们之间,不一定会是朋友,但现在一定 不是敌人。庆英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她仿佛也从继母眼里看出些深奥,但她还太 小,深奥对于她来说,确实太深奥。她只是感到了鼓励,感到了她和哥哥弟弟们的 一种扬眉吐气。食盒在她手上好像轻了许多,她的脚步轻快起来,最后甚至是小跑 着回到了自己家的房中。饭菜的香气始终缠绕着她,愉悦在香气里活泼地跳跃。庆 英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湿润了。 冯婉如胜利了。而且,她自认为这第一回合打得很漂亮。但是,她忽略了一直 没出声的老二。这个阴沉的瘾君子是个容易让人忽略的人,但他的狠毒确实不该让 人忽略的。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手里的瓷盆,狠狠地从背后向冯婉如的头上砸去。 冯婉如只感觉到了脑后的风声和伴随着的一种危险,接着,就听见了金属和瓦器碰 撞的刺耳声音。回头,看见老二惨白的脸和厨师骄傲的神情,还有钉在柱子上微微 颤抖的菜刀,她松了一口气,心从喉咙口沉重地跌回到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刚刚 躲过一劫,而刘家兄弟们,已经彻底断绝了在厨房作威作福的梦想。他们其实是怯 懦的,他们和武府的人大不相同,他们的勇敢只是他们自己沉溺把玩的假古董,而 不是在砥石上打磨过的兵刃。 明白了这一点,当天晚上刘大夫问到白天的纠纷时,冯婉如便冷冷地回答说: “他们应该明白的事,就应该让他们明白。”刘大夫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抖了一 抖,水面上便起了一丝金黄色的小波澜。一时间,一种快意从心底泛起,仿佛压抑 很久的一种情绪开始流淌,像是冰封已久的水,被春天的暖意搅动。但是,与快意 同时出现的,也有一点不悦,因为冯婉如的语气里分明有一种责怪的成分。刘大夫 是从来没有被人责怪过的,他习惯了人们的笑脸和顺从,哪怕这种顺从只是表面的。 他看着冯婉如铺被,看着她脱衣服。除去包装的胴体洁白而且柔弱,让男人的心消 融。刘大夫就叹口气想:随她去吧,也许,我们这个家,今后要靠她呢。 想着,话就说出来。冯婉如听了,看着丈夫,把自己送进他的怀抱,在他的耳 边喃喃地喷吐着热而芳香的气息。她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咱们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