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哈尔滨那所著名的大学门口出出入入的年轻人个个气宇轩昂面带矜持。冯婉 如向门卫说自己要找动力系的冯建国。门卫问她是冯建国的什么人,她说是姐姐。 二十分钟后,当那个叫冯建国的学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她就从他的脸上看到 了愠色,心不由得一紧。 当他们走在江边的时候,太阳正向江水里沉浸下去,波涛上晃着一片一片的金, 仿佛从淬火的太阳上飞溅出的热情。冯建国却是冷冷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和刘 家没关系了。”冯婉如淡然一笑,立刻把话堵了回去:“可你现在和冯家有关系, 你姓冯。” 冯建国愣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变了,衣着不再华丽,只穿着普通 的棉布制服,头发也没有烫过,直直的垂在耳边,像个在机关工作的女干部。而眉 宇间的一点冷峻,却令他不敢正视。他知道,他亏欠这个女人的。而这种亏欠,想 多了就是一种烦恼,烦恼得开始恨这个女人。就像面对为自己治疗过癞疮的医生, 一想到他曾目睹过自己的溃烂,就恨不得掐死他。待在朝气蓬勃的校园里,冯建国 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一切。甚至,也想躲开他的可能会伴随一生的 新名字。 “你说,找我做什么。”年轻学生无可奈何地问。 “要钱。”冯婉如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没有……我哪有钱。”冯建国要哭了,他蹲下来,闻着江水的腥味,觉得 浑身无力。 冯婉如慢条斯理地开始述说。说你父亲现在只靠工资了,说你二叔进了戒毒所, 说家已经分开过了。还说,你二弟庆生该考大学了,他一心想考到北京去……“家 都这样了,还去什么北京。”冯建国脱口而出,愤愤的。冯婉如愣了一下,她想不 到面前的孩子竟是这样说,怒气从心底涌起来,又被她压住了。 “我可不能这么说。”许久,她冷冷地说道。 他看着她,听出她话里的气愤。他知道她作为继母无可挑剔,相反,如果没有 她,他也没有今天。可是,他就是和她亲热不起来,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欲望。他也 奇怪自己的冷酷,他觉得来自刘家大院的人似乎都有一股阴气,这股阴气和他生活 着的美丽校园格格不入,但似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回避相信这一点,但事实永 远让他悲愤。 他们就这样一站一蹲,愣愣地看着慢慢暗淡着的江水。 在西坠的晚霞里,冯婉如看出男孩的体格似乎比上大学之前强壮了许多。下巴 上的胡须也粗了起来,在胡须与胡须的缝隙里,还隐约有着红红的壮疙瘩。他像个 男人了。他大概刚刚打过篮球的,身上的汗味在江风里一阵阵地荡漾,让她好像有 些眩晕。她想,他要真是自己的弟弟,多好啊。 “庆国……”她低声地叫道。 他抖了一下:“我不叫……我是建国。” “一样的。”她说,“咱们这个家,将来要靠你了。” 年轻的大学生好像叹了一口气,但在大起来的江风中,她没有听清。波浪拍着 岸边的堤石,远处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划过,像青年的心一样时隐时现沉浮不定。夜 来了,黑暗中有人向着江水乱喊乱叫,在情绪低落的大学生听来,是狼似的苍凉, 而在冯婉如耳里,却只是小猫狗的嬉戏。 “大城市真好,人都活得这么自在……”她说,“你放心,你读书的这几年, 我只会来这一次的。现在,用乡下的话说,碾盘压手,我实在没办法。” “你就没有积蓄吗?你原来……”大学生说。 像是锥子扎了心,冯婉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年轻人的身影在她的眼前越来 越模糊了。在夜色里,她仿佛没有办法捕捉到他的人,更不要说他的心。她却又看 到武府的敞亮大门了,但是那门却好像飘浮在夜幕之上,像那江上的小船一样忽忽 悠悠。武司令从来不是这样的,武司令只会给女人们钱。而从不问女人们钱是怎么 花了。武司令每次从怀里掏出钞票的时候,脸上都笑嘻嘻的,像是很陶醉,很欣赏 自己。而现在……冯婉如觉得心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每一下跳动都是一 次痛苦的挣扎。 “建国……”她喃喃地叫,声音颤抖着。 大学生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莽撞,他不再作声,蹲着,像块石头似的一动 不动。 冯婉如缓缓地转身,走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就沿着江水,那么磕磕绊 绊地走下去。脚下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脚心,一阵阵的痛沿着双腿游走上来,直钻到 心里,像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年的故事浮现在眼前了,像断了的电影片,出现了, 又消失去,融化在黑夜里。当年,是她让厨师带刘庆国走的,厨师根本不是厨师, 是她的亲哥。哥说:“你这样帮这个小子,将来会落下他的好吗?”哥是练武的, 从小不爱读书,但心疼自己的妹妹。她说:“哥,将来的事我顾不上了,我只能顾 现在。”哥长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带孩子连夜回了冯家庄。从那时起,冯家多 了个远房亲戚。冯建国考上大学时曾经在冯家长跪不起,他知道,冯家为他是担了 风险的。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冯婉如的眼泪在江风里被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 有盐粒在脸颊上腌渍着,又仿佛是命运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皮肤。远处有黑黢黢的 一团,似乎是树丛,在夜色里横亘,显露着一种阴郁。有人在远远地唱歌,不是中 国语言,而冯婉如当然不知道那是俄语。歌声在江面上徘徊,断断续续,像冯婉如 的心情一样茫然。她顺着歌声的方向走,仿佛在梦魇中。梦是易碎的,像家里的青 花瓷,又像整个的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歌声就是打碎梦的那只手,突然地 高亢起来,让江面上的夜雾飘散了。 冯建国始终没有追上来。 当晚,冯婉如和秀梅就乘上了归程的火车。 在车站的站台上,冯婉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当然,车站的天棚已经使她 不能窥见城市的完整风貌了,她只看到在天际边上暗淡的灯火和隐约的建筑剪影。 这是一座冷漠的城市,这是一座伤心的城市。来到这里,她没有惊喜。离开这里, 她也没有留恋。她把目光从城市低垂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脚上,看着陈旧的绣花布鞋 上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她又想到她第一次进刘家大院时的场景了,仿佛昨日, 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冯婉如在火车上没有睡觉,也没有说一句话。她阴沉着脸,死盯着窗外漆黑的 原野。坐在她身后的秀梅担心地看着她,从车窗的反光里捕捉着她眼中的每一点火 星。那火星和窗外闪过的灯火一样,一瞬即逝,却在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有一种仇恨 的凛冽。 刘庆生当然还是上了大学的,但他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是到一个很陌生的 城市去读了师范。把哭丧着脸的二儿子送上了火车,刘大夫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要是不把钱给了老二家,孩子也许……”冯婉如锋利如刀的目光一闪,说: “人如果只为了自己,就不是人。”刘大夫摇摇头:“你说得对,可是……” 没有可是。冯婉如在心里呐喊。她很清楚,庆生其实不是仅仅因为钱没能上北 大的,和他哥哥庆国当年的困惑一样,他是被他的出身问题绊倒。刘家大院曾经远 近闻名,出入这个大院和刘大夫诊所的人多是被今天这个社会所不齿的人物。但她 更知道,丈夫是个迂腐的人,他不会明白这些,在他的心里,只有病人和药材。冯 婉如觉得,不如就让他这样糊涂下去吧,生活里的很多苦恼,在迂腐的人看来,只 能是无法逾越的关隘。 接下来,她还要对付继女刘庆英。 刘庆英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没有变得漂亮起来,俗话说的“女大十八变”在她身 上很遗憾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于是,她开始阴郁,开始叛逆,开始和所有她认 识或不认识的人作对。就在送走二哥的当晚,她和父亲又就她的未来发生了争吵。 “我不要学医,我不想当医生。”庆英的脸藏在阴影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逃 避明亮,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那只硕大而且微微发红的鼻子在光明下的傲然挺立。 她曾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多次试图战胜这个令人厌恶的肉团,但总是无可奈何地失败, 她由此而心生愤怒。 刘大夫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回避和女儿正面交锋。他只是委婉 地劝说:“学医好啊,人人都离不开医生的。” “当医生有什么好?伺候所有的人,又脏又累。” “可是……”刘大夫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说半句话。 仿佛语言的力气已经不够,在滑出他的嘴时总有一半滞留在他的喉咙里。他的喉结 一动一动的,是语言在那里的挣扎,让人看了心有不忍。 冯婉如在炕上为小儿子庆东缝棉衣,听着父女不愉快的对话,不动声色,也不 抬头。她知道,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话必须谨慎地说在点上。应该说的,不能不说。 不该说的,决不能说。她其实是同意庆英不去学医的,她不是那块料。尤其她知道, 如果让这丫头做了她不想做的事,她最要折磨的,就是她这个继母。可她现在不能 说,她不能在继女面前违背丈夫。 “我要去学美术。”庆英突然高声宣布。 “美术?”刘大夫瞪大了眼睛,“不就是画画?” 冯婉如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是啊,庆英平时可爱画画了,人啊,树啊,画 的可像了。她有这个天赋。” 刘大夫把眼睛转向妻子,话突然利索了:“张大千是大画家,可人家那是几十 年的磨炼。一个小姑娘,学画画,能有出息?学医,出来就进医院,就挣钱的。” “我不想学!”刘庆英厉声喝道。由于愤怒,她从灯影中站了出来。鼻头上点 点的汗珠闪烁在灯光下,红得似血。她用怨恨的目光盯着父亲,挑战似的抓起炕上 的剪子,咔嚓一下就把冯婉如手边的蓝布绞了。 “你……浪费布票啊……”刘大夫软弱地叫了一声。 冯婉如没吭声。她分析着继女的行动。她知道这不是无意识的,继女是在警告 她,继女明白她的话言不由衷,继女要求她在这件事上保持鲜明的立场。 继女还是对她不信任的。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笑了笑,把剪坏的布卷起来,轻轻地放到了一边。她早已 经不祈求别人的感谢或者亲近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她 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保护丈夫和孩子。对继子继女们的忍让,也是以此为前提 的。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条案上的青花瓷罐少了一个,其他的仍然默立,似乎有些 哀伤了。那个罐已经变成了庆生的学杂费,消失在人生的道路上。她预料得到,早 晚,这几个罐都要牺牲的,它们和这个家,已经是生死与共。 当晚,谁也没再说这个话题。临睡的时候,冯婉如告诉丈夫,明天一上班,给 秀梅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一趟。秀梅结婚了,是冯婉如做的媒,嫁给的是当年武司令 府上的一个小花匠。冯婉如告诉秀梅,新社会了,嫁人就要找个干干净净没有毛病 的主儿。现在,秀梅两口子都是园林公司的工人。刘大夫想问要秀梅回来干吗,想 想,没有问,就睡了。 第二天,当秀梅请了假赶回刘家大院时,看到的是前女主人的房门紧闭。她立 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一声没出,搬了椅子就守在了门前。她知道,冯婉如又在 转运了。 屋里,冯婉如知道秀梅来了,也没出声。仍然是满屋子的红色,仍然是庄重而 且诡异的气氛,仍然是心里的波涛翻翻滚滚。那把手枪早就想悄悄扔掉的,在冯婉 如的设想中,现在它应该是一块石头,沉在小河的水底。冯婉如知道,共产党不是 怜花惜玉的武司令,也不是软弱可欺的刘大夫,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强大了,她不能 不面对这个社会。冯婉如还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是不容回头地向着新的方向前进 了。 但,冯婉如始终坚信,自己总应该会转运的。于是,她终于藏起了那把枪,像 是藏起一份盼望。 刘家老二三进三出戒毒所,终于被送去劳改。老四则因为在“三反”“五反” 中查出贪污,也被送到兴凯湖农场去了。倒是痴迷大鼓的老三,唱红了,成了人民 艺术家。翻云覆雨的变化,人在浪涛中沉浮,不知有多少的叹息和感慨,在每一家 的饭桌上回味,也如连绵的雨,在房檐下滴出点点的水泡。冯婉如呆坐着,什么也 不想。只听见遥远的,有大炼钢铁人们的报喜锣鼓,和街道食堂开饭的吆喝。这些 生机勃勃的声音,热烈,杂乱,撩拨着人们的心,却让她没有来由地又想到了武府。 武府的花团锦簇,武府的歌舞升平,武府的每一个不眠夜晚和武府里的龌龊与卑鄙。 武府和今天这个时代是不相宜的。她那天路过武府,那里已经是一所小学校了,校 门上“天天向上”的标语掩盖了旧宅第的腐败,但孩子们的读书声里却似乎隐约有 些丝弦之声。这让她愣怔了半天。 我是谁?那一时刻,她突然地问自己。这问题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股 泉水,冰冷,而又带着一种清冽的苦涩。她打了个冷战,匆匆离开了武府的大门口, 像逃跑的一只兔子,把柔软皮毛包裹的心收藏在奔突的过程里。 现在,在漫天的绯红中,她又一次这样问自己。然后,她回答。红色似乎给了 她勇气,她敢回答了。她对自己说,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而已。这回答很苍 凉的,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也带着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时的那种无奈。有了这 回答,冯婉如好像做出了一种决定,她环视着她的屋子,让满屋的红色缓缓流进她 的心灵,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当晚,她告诉丈夫:“明年一定要让庆英学医,不能她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 那会害了她。” 刘大夫皱紧了眉头,又松开了,什么也没说。 冯婉如又说:“要尽快帮她找个对象。不然,心定不下来。” 刘大夫的眉头松开了,又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