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庆英和乔安明结婚的前一天下午,新娘子收到了一张神秘的汇款单。没有寄 款人的姓名,附言栏里只有寥寥的四个字:新婚快乐。看着有些熟悉的字迹,刘庆 英的心狂跳起来,仿佛当年闯进继母房间的那一回,满屋的红色让她窥见的那一种 久远的震撼。 她把汇款单拿给继母看。冯婉如只笑笑:“好啊。”不再说任何话。但刘庆英 知道,继母是秘密的制造者和维护者,她是清楚汇款来自何方的,甚至,汇款就是 她的策划。刘庆英为继母的深不可测而战栗,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把继母打败 的了。 年轻的妇科实习医生过了三天婚假就和丈夫开始了分居生活。领袖号召把医疗 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刘庆英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一家乡村卫生院。她用汇款单里 的二百元钱为自己在村子里安了一个家。睡在烧热的土炕上,听着风雪在窗外肆虐, 她把眼泪涂抹在继母为她准备的绣花枕头上,让因湿透而更显鲜艳的花朵冰冷着自 己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怎么想乔安明,丈夫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亲 人,而只是生命里的过客。她睡梦中的乔安明,总是在咔咔地咀嚼着一棵带着冰碴 儿的大白菜。那是饥荒时期的印象。有一回乔安明半夜跑到她的宿舍,就是这样啃 着一棵白菜,在路上偷的,他饿疯了。他咀嚼白菜的样子从此留在了刘庆英的脑海 里,她不明白是因为这幅图画让她萌生了嫁给他的念头,还是从那时起她不再爱他。 爱与不爱,生活总要继续。 弟弟刘庆林在上高中以后幡然悔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优秀学生。二哥刘 庆生大学毕业留在了他上学的那个城市,安家立业,似乎主动地从刘家的家谱上消 除了自己的痕迹。还有一个人是刘家上下的忌讳,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谈论,每 一个刘家的人都装模作样地假装着失忆。冯婉如的两个亲生儿女已经长大,刘庆东 已是翩翩少年,而刘庆红的如花笑靥更让刘庆英心生妒,恨。她很少回家了。 因为很少回家,她成了卫生院的骨干医生。 她也成了护士长肖美凤的宠儿。 一直独身的肖美凤现在已经是个臃肿的大妈了,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一对总 是浮肿的脚。她的身世在卫生院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她为 什么不结婚。甚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当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 的护士长,都没有人说得清。当然有风言风语,譬如说她作风不好,说她和镇上的 书记睡过觉。但任何风言风语都没有实证,没有人把她和书记从床上揪出来过,所 以传言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肖美凤为刘庆英端来了她煮的饺子。肖美凤为刘庆英带来了她为她织的毛衣。 刘庆英在肖美凤身上体会到的,是不同于继母的热情。没有暗示,只是明确的亲热。 没有索取,只是义无反顾的付出。单纯的刘庆英很陶醉,她认为肖美凤就是她艰难 而单调的农村生活里一盏暗淡而温暖的油灯。她也不知道肖美凤和继母的关系,甚 至不知道这个胖女人是她和乔安明的介绍人。她这一辈子,有多少让冯婉如蒙在鼓 里的事呢? 又下雪了。一开始就是那种目空一切的倾泻,不像是雪,而像是泼洒的冰球, 每一团雪花都沉重地仿佛落地有声。村子顷刻掩埋在了雪里,只有一根根顽强的烟 囱,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吐出的炊烟却被雪打压的支离破碎。 刘庆英缩在她的小屋里哭泣。没有柴了,也没有粮了,雪堵住了门,把弱小的 她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窗纸却早就破了,雪可以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在她冰凉的 炕上滚动。她感到绝望。绝望的心情似乎是有重量的,沉重地压住她的五脏六腑, 让她窒息。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不甘心,但也无奈,她知道死亡从来不以人的意 志为转移。作为医生,她早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昨天还有一名产妇,在她还没来 得及跑上手术台时就停止了呼吸。可是,别人的死毕竟是别人的事,自己迈向死亡 的幻想却是真切的痛楚。刘庆英医生想象着自己躺在棺材里的僵直,生命中的一切 便都是怨和恨,让她痛彻心扉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在门外铲雪,伴随着铁锨的声音,是粗重的呼吸。 她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知道,是肖美凤来了。 于是,当门终于被拉开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扑进了对方那肥厚而温暖的怀抱。 事后许多年,她都为她一时的冲动后悔。那充满激情的一扑,在她来说,成了 永远的噩梦。多少年后,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感觉着身体上肉腻腻的折磨。 因为肖美凤顺势就把她搂抱住了,而且她那火热油腻的厚嘴唇立刻就往刘庆英 的嘴上压了下来。 新鲜空气的凝滞和污浊口臭的侵袭让刘庆英的思维混乱,她一时没明白发生了 什么。她只是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僵硬地成了胖女人怀里的一根棍子。直到当一 只大手向她的胸前摸来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和鸡皮疙瘩让羞辱强烈 地刺痛了神经。 “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自己都感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肖美凤吓了一跳, 手和嘴都停止了动作。刘庆英挣扎出那肉欲的捆绑,转身飞跑进屋,死死地把门顶 住。控制不住的颤抖使得门板也吱吱地呻吟起来,而肖美凤的呼吸声在门外响得像 一头棕熊。 “你走!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刘庆英大喊。喊的同时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肖美凤说。刘庆英听见扑通一声,是肖美凤沉重的膝盖和地面 接触发出的声音,她跪下了,给年轻的医生跪下了。这一跪里有着多少悲痛或是失 望,刘庆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哭,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羞耻。她不 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从来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只能死死地顶着门板,仿佛 那是她唯一的屏障。 门外的肖美凤就那么跪着,开始了她语无伦次的述说。大雪仍然在下,雪让她 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她说她是个苦命人,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她永远地付 出着真情,而她得到的回报只是羞辱和玩弄。“没有好人,没有好男人……”她反 反复复地说,像说别人的故事。“他们让我给他们当鸡,他们几个人一起玩我…… 我是什么?我不是人……庆英你不要觉得我恶心,只有女人是纯洁的。我爱你,真 的,真的……” 她说累了,就沉默下来,跪着,一动不动。村子很静,只有雪花的沙沙声和偶 尔的一声狗吠。她们在门板的两侧对峙着,隔开的是情意,交织的是痛苦。 “我真的命不好,十八岁给人当小老婆,十九岁就守寡……那男人倒是疼人的, 可……我的武司令啊!” 肖美凤的感叹让刘庆英浑身冰冷。她紧紧抓住门框,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显出 苍白。无数条线索快速地织成混乱的网,推测就在网眼里穿梭。好久,她才勉强镇 静了自己,颤抖着问:“你认识冯婉如?” “认识……我们曾经是好姐妹,可也好几年没见了。你怎么知道她?” 刘庆英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半晌,她用尽丹田的力气,叫喊出一个愤怒而绝望的字:“滚——”当夜,肖 美凤上吊自杀。 大学生刘庆林当了红卫兵之后,借串联的机会到那个偏僻的小城去看望二哥。 当他从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突围下来的时候,他在站台上没有发现二哥的身影。 他并不奇怪。这时的火车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它像头被人驱使着的无奈的驴, 走走停停地消磨着生命。当然,电报也一样。也许他发给二哥的那封通报到达时间 的电报,至今还在路上颠簸着。他仔细整理一下他的红袖标,骄傲地走出车站,沿 着糊满大字报的肮脏的街去寻找二哥。 二哥刘庆生现在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当年酷爱文学的他,被继母冯婉如强迫 读了师范,分配到学校做了物理老师,他却终于在图书馆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安 宁。刘庆林找到市图书馆时,这里也正在革命,一群和他一样佩戴着红色袖标的半 大孩子在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在熊熊的火焰中焚烧着人类文明的结晶。黑色的纸灰 仿佛是书籍的眼泪,在空中飘浮。在二楼的房间里,红卫兵找到了看上去很疲惫的 二哥,还意外地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军人。凝重的面色在血红的帽徽和领章映衬下,更显出威严的气势。两道 目光向刘庆林逼射过来,竟使得红卫兵的气焰小了不少,心里起了些恐慌和恼怒。 “想不到,竟在这里聚齐了。” 军人的鼻音很重,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藐视。刘庆林突然在军人的脸上 看出了熟悉的线条,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你是——” 三弟的惊异使解放军军官冯建国有些满意,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纠结。应该不应 该来看二弟,是他一直的犹豫。他随部队来小城实行军事管制,他现在是这座陷入 混乱的城的太上皇了。从进城的那个时刻起,他就在心里反复着这个问题。终于, 他还是来了。是想念,也是炫耀,是施舍般的一种关心。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秘密 的揭开,但志得意满最终战胜了胆怯,他来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命运安排他一下 子见到了两个弟弟。 但是,没有拥抱,也没有欢笑。三兄弟的聚会充满的是一种沉重和漠然。冯建 国拿出了《毛主席语录》,先读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 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让气氛顿时肃穆得像是进了灵堂。窗外是烈焰的蒸腾和呐喊, 屋子里的三双眼睛彼此观望,交流的是一种特殊时代的无奈和庄严。冯建国告诉弟 弟们,要正确对待运动,要认真改造自己,要知道,刘家是有历史问题的,我们要 自觉革命。不然,人家就会来革我们的命。严肃的军官说到这里时,自己的后背也 有丝丝凉意。走在钢丝上的恐惧浮现在心头,让他战栗不已。冯家庄的小河流水, 大学校园的幢幢楼房,还有军营的浓重绿色,交织着在他眼前闪过,把多年来的沉 重凸现在思想的墙壁上,像是涂抹不去的罪证,醒目地提醒着他的灵魂。 冯建国同志近来常常会作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个蹩脚的教师,写 在黑板上的字迹让学生们嘲笑不已。他羞愧地用板擦去擦,却总也擦不干净。他急 出了一头汗,改用毛巾,用衣角,甚至用唾沫……嘲笑声越来越响,那字迹却依然 夺目……现在,在弟弟面前,梦的片段清晰得如同现实,毫不留情地插在他们之间, 给冯建国的严肃中增加着坐立不安的情绪。 而且,在冯建国的梦境中,坐在他的学生们中间,总有一个面孔模糊不清的女 人。冯建国知道她是谁,知道是她带领着学生们在嘲弄自己。他发疯似的恨她,可 是却永远捕捉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冯婉如。 这个名字如一块巨石,同样压在三兄弟的心头。 “当初,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刘庆林小心翼翼地问,唯恐哥哥发作。 在他的印象中,大哥是高大的,和自己是有距离的。当年的事件虽然他隐约地有猜 测,但终于没有问过任何人。 “不提这件事了。”冯建国突然决定不向弟弟们说清当年的阴谋了。冯婉如向 他说的一句话闪电般地出现在他脑海里:“记住,永远没有刘庆国了,打死你你也 是冯建国。”他惊异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句话,而且,这句话仍然有着影响他行动 的魔力。他无奈地知道,他永远摆脱不了命运。 “我们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家?有这样一个继母?”一直沉默的刘庆生突然开口。 他从小就是个寡言的人,也是个软弱的人。他半侧着脸,探寻地看着他的兄弟。他 侧脸是因为他有一只耳朵不好。当年他要读文学,继母不同意,他只会在睡梦中哭 泣。泪水流进耳朵,终于封闭了声音。他最终还是读了工科,因为他知道继母为他 在变卖家产,甚至,她还卖了血。继母的血让一切都复杂了,刘庆生的反抗只能是 在大学毕业后远离了故土,偷偷选择自己喜爱的工作。 其实这工作他也并不喜欢。因为他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他成不了作家,这辈子 也成不了。书架上的大部头永远是对他的一种刺激,提醒着他失败的人生,而现在 门外的焚烧反让他有了一种快感。 “不要胡想了!”军人到底是军人,他喝住了二弟的感叹,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来,“人生道路要靠我们自己走的,出身没有办法选择,道路却在你脚下。”“道 路?”老三刘庆林却嬉笑起来,“大哥你知道道路在哪儿?听说大学都不分配了, 我毕业了就得在家等着,或是到农村去。别看我戴着这袖标,我知道,没用的。人 家都说,我们是被利用……” 冯建国的眉毛竖立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小弟弟,用目光把他的话拦腰斩断。 “除了毛主席的话,谁的话也不要听!” 沉默。兄弟之间突然在老大的怒喝中有了陌生。 飞进窗子的纸灰落在桌面上,颤抖着,仿佛仍在为暴行而恐惧。三双眼睛盯着 这似乎还有生命的残骸,心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思想如同经过了一张筛网,被切 割得细碎,而且没有彼此的关联。 “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刘庆生依然那 样侧着脸,光线在他的半边脸上闪烁,他的眼睛仍然在那张纸灰上。他读出那仍然 依稀可辨的字迹,然后低声说:“纪德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军人冯建国转身就走。他无法忍耐弟弟们的无聊。他坚定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 顿,踏着纷纷扬扬的灰烬,像一个勇士似的昂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