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冯婉如连夜在后院挖了坑,用以埋藏她的青花瓷罐。她仍然不真正了解这些瓷 器的价值,但她和它们却早就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它们就是她的宝贝,就是 她的某种依靠。当年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是它们给了她第一眼的温暖。所以, 她不能让它们罹受灾难。白天,有红卫兵砸开大门,绷着脸在门板上贴上一张勒令 不许饲养小动物的通告。隔壁的回族公共汽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一缸金鱼倒进了下 水道。金鱼尚且难逃噩运,冯婉如不能不为瓷罐担忧。 青花瓷在夜色的掩护下,静静地躺进了坟墓似的坑里。它们仍然沉静,仍然具 备着年代带给它们的莫测高深。冯婉如轻轻地抚摸它们,温润的瓷釉从手指下滑过, 清凉,而且光洁,像婴儿的皮肤般细腻。冯婉如的心安静下来。每逢她抚摸它们的 时候,她的心都会归于安宁,它们像是一剂良药,治愈了她许多的痛楚,使她心灵 上的沟沟坎坎,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但是今天,她痛心地知道,在历史的狂风巨浪 面前,它们只不过是易碎品。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紧缩。 刘大夫的目光在后窗处闪闪烁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著名的中医大夫这几年 越来越浑噩起来。他不再过问除了治病之外的任何事情,甚至穿衣吃饭也成了一种 机械的程序,从不询问,也不评价。窝头和炖肉嚼在嘴里似乎毫无区别,酷暑时分 穿棉袄也泰然自若。只有面对病人,他的眼睛里才有一点光泽,光泽里有着活人的 气息。他没有阻止妻子的坚壁清野,也没有发表一句感言。他只是站在后窗处,注 视着冯婉如的动作。当妻子偶然回头,他会迅速躲开去,像隔壁好奇的孩子,在窥 视树枝上的果实。 挖了两个坑。四个瓷罐分开掩埋,然后填土。土粒沙沙地落在瓷罐上,滑落到 坑底,然后慢慢堆上来,埋住了青花祥和的色彩,也埋住冯婉如的希望。 她觉得她可以去面对一切了。 但她绝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清晨,带队冲进刘家大院的,竟是她的亲侄子, 那个当年被她拒之门外的人。 她闭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完了。账,总是要算的。 侄子现在显然是工厂的工人,而他胳膊上的红袖标说明着他的狂热与仇恨。他 一眼不看自己的姑姑,只阴沉着脸指挥手下冲进每一间房子,把所有能搬出来的东 西都搬了出来。冯婉如看着,像看别人家的事情,却猛然想起当年的分家。也是这 样把能搬的都搬出来了,人们也是这样匆忙着,脸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巨大 的穿衣镜从屋里抬出来了,冯婉如记得,那还是她从武府带来的东西。镜子在阳光 下反射着光芒,光影就在院子里活跃地蹦跳。突然有人用一块石头砸向了那镜子, 镜子响亮地破碎了,光影像一群小鸟纷纷飞走,把散碎的绝望洒了一地。 “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侄子命令着,语气里是一种镇静,有大将临阵的淡 定和庄严。 “没什么值钱的啊。”有人报告。侄子的眉梢挑动,厉喝:“不可能!姓刘的 是地、富、反、坏的孝子贤孙,怎么可能没值钱的。”他的眼角向姑姑扫来一丝锐 利的目光,“当年,他们可是连周济一下穷人都不肯呢。我们就是要把他们打翻在 地,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冯婉如没有睁眼。她的眼皮在微微抖动。她心里最恐惧的,是从侄子嘴里说出 冯建国的名字。那是欺天之罪。她在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冰凉的, 像针刺穿她的心房,留下一个个流着血的窟窿。她听见丈夫被人们从屋子里拉出来 了。从运动开始,刘大夫就没怎么上班,窝在家里反省。现在,冯婉如听得见人们 的吆喝和推搡,却听不见丈夫一点声音。最近,她一直在猜,他的心是不是死了。 “到后院看看。这娘们儿心眼多得很,说不定她会把值钱的埋起来了!”是侄 子在说。冯婉如痛心地想,亲人啊,杀人的刀才是最锋利的。她感到绝望了,于是 瘫倒在地上。人们纷纷往后院走去。她睁开眼,正碰到丈夫的目光。夫妻的对视是 痛苦的,有些彼此的关切。但那柔情只是一瞬,刘大夫的眸子就冷下来了,像往日 一样的冷漠了。冯婉如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家里,早就没有活的刘大夫了。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问自己,然后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两只青花瓷罐顿到 她面前时,她已经没什么痛苦的了。 “臭娘儿们,敢对抗运动!”有人从身后踢了她一脚。 她顺势趴在了地上,不敢和那瓷的温润对视。又有拳脚打下来了,她抱住头, 咬紧了嘴唇。 “不关她的事,东西是我的,也是我埋的。” 刘大夫的声音把疯狂的人们引向了自己。侄子在混乱中高喊:“算了算了,别 跟他们纠缠,把东西砸了,走!” 瓷的破碎声音是可以撕裂人的心灵的。它没有钢铁的那种金属铿锵,也没有木 器那种哭泣般的断裂声响,它是绝望的,绝望到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呻 吟。它似乎还有几分清脆悦耳,是那种死而后生般的歌唱。在清脆悦耳中瓷的碎片 就轻盈地飞扬了起来,花瓣似的在冯婉如周围舞蹈着。冯婉如伸手抓住了一片,锋 利的碴口立即割破了她的手心。血流下来,却没有痛,一种清澈的凉贯穿了她的身 体,催下了她的眼泪。 人们旋风似的离开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幽灵似的刘大夫在狼藉中游荡片刻, 什么东西也不动,就一声不吭地回屋了。冯婉如坐起来,愣了一会儿,让身上的酸 痛稍稍平复,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她的心里此刻特别清醒,她不明白的是,为 什么人们只挖出了两只瓷罐。 后院,一个坑被掘开了,像是被盗墓者光临过的坟茔。而另一个坑的位置上, 却摆放着一口金鱼缸。 冯婉如记得的,那口空缸本来是在墙角的。 有人在匆忙中把它挪到了现在的位置,掩护了她的宝贝。 她愣愣地看着,恍然想起吆三喝四的侄子一句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可以致命的姓 名。 她突然扑到了地上,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泥土,撕心裂肺地哭叫出来:“哥呀! 我的亲哥哥……” 她的哭喊惊动了树上一群宿鸟,它们在渐沉下来的夜幕中扑簌簌地飞去,把女 人的哀痛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乔安明和刘庆英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两家的历史都浸染着涂抹不去的污浊。乔安明那个吝啬的父亲还曾经在解放前 加入过国民党。尽管老头子根本说不清当年的事情,却平息不了人们对他的愤怒。 他那耸人听闻的手纸故事,更让他声名狼藉。 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工厂要在西南建立分厂。地点是个谁也说不清的大山 深处。有污点的乔技术员当然在第一批去西南的名单上。 刘庆英哭着跑回家来,正碰上大院里上演着一出闹剧。刘大夫的三弟阴差阳错 地演上了移植样板戏《红灯记》,现在已经是当地的红人。他的老婆耀武扬威地打 上门来,讨要当年分家时没敢张嘴要的青花瓷罐。“那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本就 应该是一家一只。” 刘大夫捧着一本《本草》,眼睛却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茫然着,只是淡然地一 口咬定:“被红卫兵砸了。” 来人当然被他的态度激怒。刘庆英进院的时候,正看到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面无表情的刘大夫,扑通一声,给他的弟媳,给捶打在他身上的拳脚,跪下了。 刘庆英的血液一下子灌到了头顶,把流了一路的眼泪给烧干了。她嗷地大叫一 声,扑向了自己的父亲。刚一扶住老人瘦削的肩膀,又掉转头猛然冲向了自己的三 婶。她揪住了那女人的衣襟,却哆嗦得说不出话。她不是个能战斗的人,她的能力 只限于瞪圆了眼睛,把脸上的雀斑气得血红。那女人当然也不怕她,在她手里挣扎 着大叫:“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让那个姓冯的娘儿们出来!一个军阀的小老婆, 还要翻天吗?” 刘庆英突然意识到,继母冯婉如竟然不在。 她看向继母的房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冯婉如在做什么。因为房门紧闭,因为 秀梅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站在门口。 园林工人秀梅也已经有些老了,她的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而她的忠诚却依 然如故。 不知道为什么,刘庆英突然有了勇气。她把女人的衣襟抓得更紧,低声说: “我饶你这一次,你要再来,我和你一起跳河。不信,你就试试!” 女人从侄女的眼睛看到了少有的决绝。她的眼神暗淡了。她挣脱开侄女的手, 悻悻地,想走。刘庆英再一次抓住她:“把我爸,扶起来!”话音未落,刘大夫竟 然已经自己起来了。他谁也不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周围的人不存在, 拍拍身上的土,瘦高的身形晃啊晃的,走了。 刘庆英一下子泄了气。一阵恶心涌上来,喉咙里满是酸酸的气味,抓着对方的 手就松了。女人趁势溜走。刘庆英追了两步,身后传来秀梅的声音:“小姐请留步, 太太叫您。” 久违了的称呼让刘庆英一下子想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往事。她愣了一下,突然就 火了起来,恶狠狠地回答:“乱叫什么?还怕人家找不到毛病呀?” 秀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身旁的房门却悄悄地开了,从门里,像是从一个 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庆英,你回来了?” 一种魔力顿时魇住了刘庆英,像催眠一样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走向那扇门, 但她没有看到她准备要看到的满屋红色。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只是青花瓷 罐没有了,少了一点雍容的气氛。冯婉如在迎门的椅子上端坐,头发仍然梳得一丝 不苟,脸上也仍然化了淡妆,只是没有穿旗袍,普通的的确良衬衫上还有着折叠的 印迹。 刚刚因愤怒而停止的眼泪又喷薄而出了。冯婉如看着继女哭泣,脸上是处变不 惊的从容。到了这个年龄,她认为自己学会了坚忍,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可以面对一 切了。她看向继女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又好像因内容太多而失去了活 力。听着哭声,她慢慢地说:“人走进死胡同了,总会找得到拐弯的路。” 刘庆英愣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好像听到过这句话,是在她小的时候。那时候, 继母是她高山仰止的偶像。而现在,继母是什么?她说不清。她好像恨她,可又离 不开她,在关键的时刻,她只能跑回来找她。她抬起泪眼,从继母脸上看出了询问, 就把乔安明要去西南的事情说了,“怎么办?我还带着身孕。而安明,你知道,他 不是个能扛事的人。” 冯婉如的眼睛里却闪出一点火星了。那点火星在继女的肚皮上掠过,又停留在 继女的脸上,然后,突然燃烧起来:“要去!你要申请和他一起去!” “什么?”刘庆英惊愕地叫起来,“我怎么可能去那样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听说冬天冷得掉耳朵。而现在,那儿连住房都没盖起来……” “那你就在这儿任凭人家整治乔安明?那你就这么和他两地分居过下去?你想 没想过,不去,乔安明会有什么下场?而且,孩子生下来你怎么带?” 刘庆英想说,到西南去我的孩子也没办法带啊,那里是那样的恶劣条件。她张 了张嘴,话却没有说出来。隐约中,她觉得继母的话也有道理,而且,她知道,冯 婉如说出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 冯婉如站起身,缓缓地,仿佛很疲惫的样子。近来,她常常感觉到自己老了, 腰腿在隐隐疼痛,记忆在不断衰退,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镇定自若的当家女人了,她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武府的过往云烟更是早在她的心中消失殆尽了。她剩下 的,似乎只是活着,似乎只是让剩下的岁月划过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着她的骄 傲和她的自尊。现在,她自己知道,她给继女出的主意里已经没有了和继女斗智斗 勇的意味,有的只是真正的利害权衡。她告诉刘庆英,两害取其轻,去西南当然有 诸多不利,但是,远离了残酷斗争的旋涡,在那个偏僻的大山深处,反而会有一种 安宁和平静在等待他们。更不要说,在这个城市里,她和乔安明恐怕永远也不会在 一起生活,“乡下的苦日子,你一个人还没过够吗?何况,还要有孩子。” “可是,他们会同意吗?” 冯婉如笑笑,她蔑视继女的傻。一点昔日的自豪又浮现了,她不屑和继女多讲, 把目光挪向窗外。她在想今天的转运难道这样的灵验吗?难道刘家真的要开始新的 生活了吗?她没有喜悦,因为她在一瞬间决定的事情,其实与她的生活状态无关。 她知道,从那一乘小轿把她抬进这个院子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不属于自己了。就 像一盆净水,不断掺进各样的颜色,早已经是分辨不出的混沌了。现在,她其实只 要是能减轻一下自己的负担,就心满意足。她想的到,如果她的安排实现,其实她 自己面临的,是更残酷的现实。 可她不能不这样做。 刘庆英在继母面前沉默。天空和房间就在两个女人的各自盘算中都暗淡下去。 终于,继女站起身,说了句“我走了”,冯婉如就知道,她不用多说什么了。 可是,她还要说。她低声在继女身后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做到。 我让你们把你父亲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