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许多年之后,刘庆英终于在某个场合承认了继母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她和 继母在把父亲带到西南的初衷上,却莫衷一是。她把那时父亲的恍惚归结于对继母 的惧怕和消极反抗,而在冯婉如,却坚定地认为是刘家儿子们的冷漠让中医大夫伤 透了心。其实,她们也明白的,就像一具天平的两端,哪一边的重量都是摇摆的原 因,而在任何一边添加的砝码都是伤痛。 生活就是这样。有一回,冯婉如和秀梅聊天,就悲哀地说:“我在刘家,是永 远的罪人了。”秀梅说:“哪里,没有您,就没有刘家的。”冯婉如抚着秀梅那因 劳作而粗糙的手,低声说:“没有对错的。” 刘家儿子确实让老人黯然神伤。就在刘大夫和女儿夫妇登上西去列车的最后一 分钟,他们仍然没有出现在站台上。给他们发了电报的。在农村插队的刘庆林大概 是没有收到,杳无音讯。图书管理员刘庆生回了电报,只有一个字:忙。而老大冯 建国,冯婉如根本就没有指望他会有回音。 刘大夫在登上火车时没有拥抱他的两个小儿女,这让冯婉如愤恨不已。隔着车 窗,她看着丈夫那模糊的脸,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见面 的路人。她依稀记得的,当年在武府,刘大夫第一次上门给武司令看病,那却是怎 样的一种儒雅和从容。她不能说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却也是被他的亲切所深深吸 引,感觉他就是身边的一个亲人。而现在,亲人已经远去,冷漠却在挥之不去之中 蔓延。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都如沉入深潭的石头,永远没有回应,却在暗中留 下了礁盘和旋涡。她把儿子和女儿搂紧在怀里,告诉自己:当人走进死胡同,总会 找到拐弯的路。 冯婉如没有再为空出的房子招揽房客。没有人敢在那种形势下出租房屋,她也 不愿让丈夫的房间里有别人的气味。那间屋子里,在她的思想中,是应该永远保持 一种淡淡的中药香气的。尽管丈夫的冷淡已经是冷淡,但她不想为此改变什么。在 她的心底,她无奈地承认自己永远是刘家的人。 她没有再质问继子们对老父亲疏远的原因。没什么可问的。刘大夫的离去,让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继母与继子之间的隔膜,父亲与儿子之间的隔膜,孩子 们与这个深宅大院的隔膜,虽然都在时代的变迁中如同一把被磨钝了的刀,但刀毕 竟是刀,它的冷峻留下的疤痕,平复了,却仍会在阴天下雨时用隐隐的疼痛折磨着 每一个人的情感。 应该说,是乔安明的被放逐给她创造了机会。冯婉如是聪明的,她早就感觉丈 夫应该换一个环境生活了,她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新环境,也不愿意用更惨烈的牺 牲来换取这种生活的彻底变化。她不放心把丈夫交给继子们,她宁愿把他交给那个 不大着调的乔安明。乔安明是她亲自选择的女婿。他符合她的标准,有文化,家世 说得过去,热爱家庭,朴实但又有些粗俗和不安分。更难得的是,同样出身医生家 庭的乔安明对名满全城的岳父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把走投无路的刘大夫交给 他,是可以放心的。 刘大夫对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置可否。他完全摆出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 而且,他的姿态里似乎还有着一点挑衅。医院本来已经准备把他下放农村了,他的 态度暗示冯婉如,到农村去和随女儿去西南是没什么区别的。他对忙乱的出发前的 准备工作完全置若罔闻,也根本不插手。直到上了火车,他仍然是那么平静。只有 当他在行李中发现了一只仔细包扎着的青花瓷罐,他的眼睛才暗淡了一下。手里的 茶杯在颤抖中洒出了水,洇湿了他的《黄帝内经》。 冯婉如是把丈夫的情形都看在眼里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冷静地完成了她的 计划。有一个医生主动要求随丈夫去“三线”,还搭上一个更知名的老中医,工厂 求之不得。在人命和政治之间选择,厂方还是明智的。一切手续都办得很顺利。冯 婉如带着一双儿女从火车站走回家时,心一下子就坠落了,她知道,今后,她的一 切应该是属于刘庆东和刘庆红的了。他们是她最后的依靠,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是她这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 许多年之后,当她得知继女刘庆英对于举家迁往“三线”的正面评价后,只是 笑笑,什么也没说。她不用说,因为她从萌生这一念头起就坚信自己是对的。这是 一招在那种恶劣形势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有好处的棋,是老天赐给了她这招棋。她走 对了。她付出了这之后的劳苦和孤独,却为亲生儿女们赢得了未来,也让丈夫有了 相对安稳的归宿。至于其他人,她知道,自己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冯婉如冷静地面对了新的生活。她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她把儿女都送到农 村去了。临行前,她告诉他们,不要怕吃苦,吃苦是他们将来的福分。她还告诉他 们,要在吃苦的同时,多读书。她说,早晚有一天,书还是用得着的。那时候,书 就会在你们的福分上加了分量。把儿女送走后,她到街道上申请参加工作,于是前 武府的五姨太成了街道工厂里糊纸盒的工人。人家本不想要她,但她沉静的态度竟 镇住了街道主任。 她悄悄地回了一趟冯家庄。是夜里去的。正是满月,田野浸泡在一片银白色的 月光里,静谧的如同大戏开幕前的舞台布景,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丽。她的脚步踏过 家乡的土地,每一步都有疼痛从脚底涌上来,直痛到心里。泪水就婆娑了,眼前的 景物模糊起来,又在擦去眼泪后的一瞬间变得清晰,像个生疏的放映员在放电影, 焦距总是调不准,让人心急,却又平添了一种恍惚的凄美。她就这样踉跄着来到父 母的墓地,把自己扑倒在草丛中,让哽咽埋在坟前的泥土里。 父母在寂静中沉默。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女儿的到来。也许他们的灵魂曾一直 在旷野上飘荡着,盼望着,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在他们 身后,是哥哥的坟了,略矮一些,也丛生着杂草。冯婉如爬到坟前,低声唤一声: “哥……”千言万语就哽在心里,说不出来了。她抱住坟头,像抱住哥哥宽厚的胸 膛,一切的一切,就在哭泣中融化,又在哭泣中凝结起来了。 哥哥的影子就在夜色下出现了,仍然那么冷冷的,抱着肩,嘴角有一丝冷笑。 “哥呀……”冯婉如叫。哥哥却不回答。夜风吹来,哥哥的影子和草丛一起晃动, 消失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哥!”妹妹的声音里有着多少的痛楚,他却 已经不理会了。 冯婉如没有进村。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亲人都躺在泥土下面,他们和这个世 界一起生过,现在在和这个世界一起消亡。他们没有痛苦了,他们融化在泥土里, 滋润着花花草草的快乐。冯婉如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依然沉默,什么 也不说。 冯婉如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她和冯家庄,已经没有联系了。 刘大夫在深山里着实风光了起来。他在原来城市的声誉,足以让他成为这条蜿 蜒的大山沟里最受欢迎的人。 曾经的荒山野岭,迅速被几家工厂给填充成了喧嚣的闹市。一切都是仓促的, 匆忙的,仿佛承担着什么又宣泄着什么。劳累。混乱。物质匮乏。总有人病倒,医 生就成了救星。在疾病面前,什么样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刘庆英没想到的是她比在 农村时还要忙碌。而当有病人半夜到她家里求医时认出了刘大夫,她的家就成了门 庭若市的诊所。其实那家还称不上是家,只是两间临时搭建的土坯房。就在这样四 面漏风的环境里,刘大夫的指头搭上了病人的脉搏。 厂里索性腾出了一间土坯房,算是刘大夫的正式诊所。刘大夫的脸上仍然没有 笑容,但他的手指和他冷静的面容成了人们的定心丸和镇静剂。刘庆英顺理成章地 做了父亲的帮手。但她似乎是不情愿的。她一生也没有改正她的脾气,她总沉浸在 自我当中,无奈而且无趣地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心却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了。她从 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更不喜欢中医。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抄写药方和医 嘱,回答病人的各种问题。很多时候,作为一名在农村卫生院摔打过的医生,她也 会为头破血流的淘气孩子包包纱布,或者深夜为临盆的妇女接生。她自己生了个女 儿。当她在县医院里接过孩子柔弱的身体时,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知道, 自己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在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从远方回来了,但是, 却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继母冯婉如的脸也在眼前闪过了,但只是一瞬。仿佛很遥远了,记忆的 迷雾已经遮掩了一切,却又在云卷云舒间不时地露出一丝霞光。 乔安明则很忙。在这个乱糟糟的分厂里,他是唯一的技术员了。淳朴的工人们 忘记了他档案里的那些污点,只把他当成尽快开工生产的主心骨。乔技术员惊异地 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并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立 刻就迸发出了同样前所未有的热情。他仍然热爱家,但他现在意识里的家已经不是 他和妻子以及孩子的那两间土坯房了,那里只是他睡觉吃饭的地方,像个客店,而 他的家已是整个工厂,是整条山沟。他废寝忘食地投入了工作,像头兴奋的驴,整 天奔波在没有尽头的磨道里。 这当然引起了刘庆英的不满。 工厂对于曾经的刘家小姐来说是陌生的。随乔安明来到西南之后,她才第一次 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工厂的气氛,闻到了她以后一辈子都反感的机油味道。在农村时, 她时常认为自己是落魄的公主,而到了工厂里,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 虽然和乔安明每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虽然身边有了一个哇哇哭着的孩子,但她仍 然找不到亲切的感觉。她自己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和生活的疏离感。 工厂和农村的区别,在她来看,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丈夫对工作 的狂热更使她不能理解。乔安明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妻子矫情,认为她是自己跟 自己过不去。“有吃有穿,你还想要什么呢?”他愤愤地说,然后自顾自带着幸福 的劳累进入梦乡。 刘庆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她从来没有为需要什么而烦恼过,她只为 这种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感觉而困惑。如果说她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如说她 的性格注定了她的任性,而冯婉如精心为她安排的舒适助长了她的不谙世事。现在, 她强烈地意识到她游离在丈夫的圈子和父亲的圈子之外,却没有去想自己是否应该 去做点什么。这就是她的悲剧了。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出事了,乔安明被人揍了。 他和一个漂亮女工在厂外的山坡上散步,被追来的女工的丈夫和儿子给打得鼻 青脸肿。那丈夫是厂里的保全工,有点傻。那儿子才十岁,却因为父亲的傻而格外 凶狠。他们把乔安明按在地上,用拳脚,用木根,用手边可以捡到的一切揍他。也 许由于心虚,倒霉的技术员没有反抗。当刘庆英得知消息赶到时,他已经是一个面 目全非的家伙了,目光闪烁着,不敢和妻子对视。 刘庆英当场对打人者提出了强烈抗议。然后,她抱着孩子直接上厂部找了厂长。 她说她相信乔安明不是偷鸡摸狗的人,她说那女工早就是破鞋,是她妄图勾引自己 的丈夫。她的义正辞严让干部们无话可说,因为他们知道毕竟没有人抓到乔安明和 那女人光着身子的情节。散步,是正常的,尽管谁也体会得到其中的暧昧,可毕竟 不能就此说乔技术员就是流氓。何况,他们盼望着开工,好向总厂报喜,这个时候 的乔安明是他们的希望。 从官方层面上,这事情就此草草收场。打人者道了歉,乔安明休了三天病假。 但是,这三天,那两间土坯房里发生了激烈的战争,杜绝了外患的刘庆英在家中向 丈夫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她号啕着,咒骂着,在孩子惊恐的哭喊中满地翻滚,把能 砸碎的东西砸得粉碎。她不能容忍丈夫可能的出轨,她认为那是对她尊严最大的侮 辱。她其实不是个聪明的人,但她的尊严感极其强烈。在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打击 面前,她内心的暴烈立刻粉碎了以往的矜持,她迅速成了泼妇。在外人面前,她本 能地装出镇静,但在家里,她的一切就都崩溃了。而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疯狂迅速 在厂子里形成了满城风雨,土坯房的薄壁挡不住任何声音,乔技术员的风流和她的 癫狂已经成了寂寞的山沟里最香艳的故事。 刘大夫没有对女儿进行哪怕只有一句的规劝。他仍然那么平静,即使女儿滚到 了他的脚下,他也只是动动他的脚而已,继续着他的吃喝或者阅读。他也没有对乔 安明说一句话。风波对于他来说仿佛充耳不闻。他也没有抱一下他的外孙女,任凭 那女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他每天按时去他的诊所,一如既往地为人们看病,面对任 何察言观色都安然自若。 三天后,乔安明上班。技术员的脸上有着伤痕和羞怯。他畏畏缩缩地走进车间, 手脚都有一点没处安放的感觉。工人们也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和他对视着, 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就在这时,车间门口响起了刘庆英的声音,是镇静而且带着欢 愉的:“安明,你忘带你的午饭了。” 听见妻子的呼唤,乔安明是打了个冷战的。这噩梦似的三天,他已经怕了她的 彪悍和歇斯底里。他心狂跳着回头,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面前已经是一个完 全平静而且笑容满面的女人了。她的衣着仍然严整,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 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没有血丝和眼泪。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出 现在人们面前。她递给他的饭盒里,是新蒸的米饭和炒菜,还有一只荷包蛋。乔安 明颤巍巍地接过那温暖,却从内心涌起一种恐怖。 他隐约地感觉到,妻子是满怀仇恨的,她会和他战斗到底。这种战斗将以疯狂 和冷静的两种方式交替进行,就像锉刀和砂纸折磨他的身体,他的棱角终将被它们 打磨得毫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