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冯婉如接到丈夫病危的电报时正在为女儿刘庆红洗衣服。女儿还在农村劳动, 但是洗衣服从来都是冯婉如包揽。她心甘情愿地为女儿服务。电报在她湿漉漉的手 里颤抖了一下,就落在洗衣盆里,字迹迅速被洇湿了,模糊成了一团泪痕。 要到西南去,立刻就去。这是她立即生成的第一个念头。那毕竟是自己的丈夫, 那毕竟是给了自己新的生活和一双儿女的男人。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刘大夫是一个 重要的符号,他象征的是生命的改变和命运的无常。前者,是她的幸运;后者,也 许是幸运后的诡异。刘大夫给了冯婉如的,没有武尊义司令的温存,只有平凡生活 的苦乐。但这种苦乐,却有滋有味。 冯婉如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了。之后,她去找了秀梅。秀梅因为得了乳癌而提前 退了休,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命令丈夫去车站为冯婉如买好车票。冯婉如握着秀梅的 手,悲痛一次次涌上心头,为丈夫,为秀梅,也为自己。秀梅强颜欢笑说:“快走 吧,替我问老爷好。”她却抓住秀梅不放,暗自诅咒老天爷的不公平,既然要收走 她的丈夫,为什么还要收去她一生唯一的挚友。想着,泪水就流下来。终于坐不下 去,起身走了。 其实,生活远比人们能料到的还要不可思议,命运的车轮常常会突然出轨的, 然后,在冥冥中便会传来戏耍般的冷笑,让你不寒而栗。每一个如冯婉如这样的普 通人,都无法抗拒的。就像今天,当她一心准备尽快赶赴丈夫身边时,一个她想不 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故事之中。 是冯建国。 当冯婉如从秀梅家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面。没穿军装, 脸上的苍白让冯婉如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和当年一样的失魂落魄。冯婉如立刻就意识 到了命运的无常。她想得到,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她去探望丈夫的计划也许不会 实现了。 她看向冯建国的眼神里便有了冷淡。 冯建国却没有看出继母的心情,他沉浸在自己的落寞和悲痛之中。因为和一个 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高层人物走的过近,已经是师级领导的冯建国被免职了,下放到 偏远的一所指挥学校任教。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家看看。”坐在冯婉如的屋子里,眼睛落在 案头的青花瓷罐上,冯建国的笑容露出了一种凄惨的绝望。“那么多年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冯婉如喃喃地重复,仿佛是自语。她心里想,那么 多年了,可你想过回来吗?你惦记过你的父亲吗?她觉得很悲愤。缓缓地,她把那 封电报放到他的面前。 冯建国认真地读了电报,许久没有出声。他低着头,冯婉如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发现他的头顶上已经有了白发了。 “你要去看他吗?”他开始说话时,也抬起了头,却不看她,把目光投向窗棂。 窗外,树影婆娑着,在风中摇曳,像人破碎的心情。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冯婉如淡淡地回答。 “我不去。”他的回答很干脆,甚至像是有点恐惧,“我不能去,这个时候… …” 冯婉如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是这么自私。” 冯建国的脸红了,他争辩道:“这不是自私!是……我现在的处境很难。还有, 人家让我后天必须去报到的,我不能……没有时间。”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好像已经不会生气了。生活里的坎坷太多,气愤早已经麻 木成了奢侈品。她平静地说:“我总不明白,你们兄弟为什么都和他不亲近,而他 是你们的父亲。” 轮到冯建国愤怒了,他冷笑一声说:“这要问他!” 冯婉如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明白的,刘家大院的悲剧是铸成了的,也许谁都 没有错,也许谁都错了。她的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新的念头,我,在这个悲剧里是 什么角色呢? 她看着比她小不了多少岁的继子,心情突然有了某种变化。她想,我本应该是 个局外人的,我为什么要陷到这个没有对错没有黑白的迷局之中呢?而且,陷得这 么深,深到了没有办法自拔。 这一生,我付出了多少啊。冯婉如的眼前又出现那乘小轿了,摇摆着,抬进了 夜色中的刘家大院……现在,这个院落已经是肮脏破烂的大杂院了,而面前的继子 已经白发苍苍。她仿佛又闻到当年在松花江边闻到的气息了,继子身上的汗味,江 水的腥味,让她陶醉……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现在,继子的目光是暗淡的,暗 淡中已有了一种老人的衰败和失意者的颓废。她又想起她当年的感叹了,如果他是 我的弟弟,该多好……可是,这是梦。醒了的时候,梦就只是痛。 他们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说话。 冯建国告辞的时候,告诉冯婉如,不用告诉两个弟弟父亲病危的事了,他们都 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了,父亲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幼年的一种记忆,和他们的现在 无关了。“我知道我们应该孝敬,可是……父慈子孝,父亲……”他没再往下说。 冯婉如把他送出家门,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和他的隔膜,有多少是因为我?” 冯建国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在冯婉如眼里,继子的背影写满了劳累和哀伤。 “我知道,你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所以, 在今天,我想知道。” 继子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动了一下,好像是不以为然,也好像是一种反驳。 “我给你们当了继母,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冯婉如说,“这是我的命。我认 命,所以,我努力了。为了你们兄弟,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我只要你记住这个。” 她听见冯建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从他的胸腔深处提起,仿佛带着多年 积压着的郁闷,缓缓地呼出他的口腔。他的整个人好像随着这口气而坍塌了,脚步 也凝滞着,几乎迈不出门槛。当然,他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走了,没有回答冯婉 如的问题。 其实,不用回答的。冯婉如看着继子的背影,突然大声说:“我和你说,我不 去了!” 冯建国的脚步快了,像是逃跑。 冯婉如愣在当地,纳闷: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想着,眼泪就流 下来了,止也止不住,把自己对自己的责问给淹没了。十八刘庆英把父亲安葬在了 山坡上,俯看着一天天已成规模的工厂。 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刘大夫挣扎了三个多月。 他其实一直很平静的,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沮丧,一如既往的安详。他只是在 从医院确诊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把刚刚擦干净眼泪的女儿叫到身边,让她为他准备 笔和纸,“把我这些年积攒的方子,记一记。”他说的很轻描淡写,眼皮都没有抬 一抬。 刘庆英也就没当什么事。父亲的病让她沉浸在混乱之中,她根本想不到老人的 安排有什么深意。何况,她的生活本就过得焦头烂额。她和丈夫乔安明陷入了一种 无休止的战争状态,他们的性格弱点在乏味的生活中暴露无遗,而且彼此丝毫不会 谦让。那次偶然的散步已经让刘庆英想象出了数不清的肮脏情节,而这让乔安明在 暴怒之后反成了理直气壮的放纵,曾经有过的惧怕也变成了愤慨,好像理亏的不是 他了。他开始故意和妻子对着干,你说东我偏说西,你要吃烙饼我就非吃面条。刘 庆英刚刚洗净的床单,他非要穿着满是机油的工作服在上面滚。刘庆英痛心地发现, 丈夫竟然是个混蛋。如果不是乔安明对岳父是真心的善待,他们的婚姻真就走到了 尽头。 乔安明确实是个好女婿的。刘大夫爱吃涮羊肉,他就自己一刀一刀地片了,在 火炉上的小铝锅里涮好给岳父吃。羊肉少,他自己就一口不动。刘大夫想喝豆浆, 山沟里没有,他就利用出差机会从北京背回来成箱的豆浆粉存着,直放到那粉凝成 了硬块,开水都泡不开。在照顾老人上,他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就像在和妻子 的争斗上,有着没完没了的愤怒。刘庆英常常在一场夫妻恶战之后筋疲力尽地想: 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复杂得就像女儿手里的万花筒,转来转去的红红绿绿,总是那 几块碎玻璃,却说不清花样。 因此,当她拿起钢笔,听着父亲的口述,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药材名称时,心 里是无尽头的迷茫。刘大夫当然看得出女儿的心不在焉,却不动声色,仿佛他的心 情在说,而不在对方的听与不听。他那因忍受着病痛而苍白的脸上,只有对药方背 后一个个成功病例的回顾,而那回顾就是他的人生了,药方铺就了他走过的路,他 的骄傲和痛苦,就是这路上的一块块砖。 那三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刘庆英都坐在父亲的床前,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 一画地记录着。偶尔的停顿,多是因为刘大夫的疼痛。而疼痛对于他来说,好像是 动力,他会在疼痛稍减之后更努力地说下去。他不查任何书籍,也似乎没有思索, 就那么一个药名一个药名地往下说,包括剂量。药方就像是水,从他的心里流淌出 来,经过刘庆英的笔,停留在纸张上,成为凝固的财富。乔安明就在翻阅这些药方 时这样说过:“这可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刘庆英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不假思索的仇 敌,只要一个人说出的意见,另一个人肯定立刻坚决反对。刘庆英看着丈夫,挑战 似的把手里刚抄好的一张药方撕碎。乔安明就冷笑说:“你有本事就把它们都撕了。” 刘庆英的眼里喷出了怒火。而乔安明知道妻子是敢做出没有理智的事情的,忙支吾 了一声就躲出去了。本能的,乔安明不愿意伤害岳父。 刘庆英却由此对没完没了的抄写充满了愤怒,仿佛她干的是一件丝毫没有意义 还会招来耻笑的事情。她甚至在抄写时会把丈夫赶出去,她不能当着他的面从容书 写。 乔安明就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我又和谁散步去?” 刘庆英被他气笑了,她把一只铝盆向丈夫扔去。而就在这天晚上,一贯不动声 色的刘大夫,对女儿说出了好像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庆英,我肯定是 不行了,而且,我一定是会死在这山沟里的。我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的哥哥弟弟 们,不理睬我,我不往心里去,因为我也对不起他们。而你,在你这个没人要的老 父亲最没有办法的时候,陪了我最后的日子。我谢谢你了。所以,你要听我最后告 诉你的话,安明有毛病,可他是唯一能陪你到底的人。人啊,这一辈子,是要有人 陪的。再刚强,再豪横的人,也一样……”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临着死亡的中医大夫闭上了眼睛,他很累,这一段话仿 佛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要歇歇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放在棉被上,仿佛抓着生命最 后的尾巴。刘庆英望着父亲,心里酸酸地灌满了苦痛。过往的生活在她眼前开始重 现,好像是厂子每周末放的劣质影片,一幅幅的满是划痕和斑点。泪水便滴下来, 落在面前的白纸上,洇出一点点的痕迹。在泪水中,她好像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出 现了,又隐去,每一张脸都是一段沉痛,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痛苦与痛苦的重复。 在这一时刻,她当然想起了她的继母。继母就是她痛苦链条上的死结,是回避不了 的伤痕。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女人,因为她和她的兄弟们一样,并没有来看望病 人,她只是寄来了许多吃食和用品。刘大夫在看着这些山沟里找不到的珍贵东西时, 仍然一脸平静,刘庆英却因为父亲的平静而怒火万丈。 她问父亲:“您爱那个女人吗?” 父亲的笑容淡到似乎没有:“我们这个年龄,谈什么爱……” “我觉得她不爱您,从来不爱。”刘庆英愤愤地说。 “可她为了你们付出了很多。”刘大夫郑重起来,“这个家如果没有她,我一 个人带不大你们的。你要记住这点,永远记住。” 病人的脸上有了红晕,仿佛是激动,也可能是一种回光返照。刘庆英看着父亲, 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何尝不知道冯婉如的劳苦,但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冯 婉如和这个家是始终有一种隔阂的。这个家于冯婉如来说,是庇护所,也是战场, 也终将成为她最后的归宿。刘庆英突然觉得好像没必要再恨这个女人了,没有用, 好也罢坏也罢,她已经是刘家的族谱上一个磨灭不了的符号了。 “爸,我记着您的话。”她说。 父亲的脸上有了真正的微笑。当天夜里,他走了。 刘大夫的墓地不是真正的墓地,他是迁移来的工厂里第一个埋葬在这里的人, 是这面后来成为安息地的荒坡上的第一位居民。乔安明在岳父的坟前放声大哭,那 一刻他软弱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刘庆英坐在山坡上,望着坡下的工厂,听着丈夫 的哭声,突然想到,一个一生治病救人的医生,却成了一片新墓地的开创者,这故 事真是滑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