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刘庆东和刘庆红双双在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大学。接着,又双双公派出国留学。 冯婉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两天两夜,好像积攒多年的苦与痛都随着眼泪流出 来,洗刷着她的生命。 哭过,擦干眼泪,找出存了多年的红布,开始蒙盖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红色一 点一点地弥漫开来,把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渐渐凝重起来了,而泪水又夺眶而出,止 也止不住的湿润了红色,像人呕出的心血。 真的转运了。 这样的转运这一生做过多少次呢?冯婉如想着,回忆着,却找不到头绪。时间 太久了,记忆模糊了,现在的脑子里,存储太多的是病痛的折磨。腿不利索了,心 脏也不好,夜里失眠,眼睛模糊。当年的冯婉如哪儿去了?恍惚之间,鞋面上的绣 花,飘摇的小轿,还有武府的丝竹与那青花的温润,都破碎成梦,在思想里闪烁, 却拼凑不成画面了。 没有门外的秀梅了。有的是儿子和女儿,端坐在屋里,看着母亲的奇怪动作。 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参观的转运。冯婉如其实早已经不再刻意于形式的郑重了,现在 她需要的是安慰,是寄托,是命运的总结。稳重的儿子,漂亮的女儿,已经是她生 命的延续,她不再需求其他了。 “妈!”儿子叫。 “妈!”女儿也叫,随后又补充一句,“您今天真漂亮。” 冯婉如回头,向儿女笑笑。她今天特意穿上了她许久未穿过的旗袍。那旗袍散 发着樟脑气味,勉强包裹着她早已经不再苗条的腰身。色彩已经有些暗淡了,曾经 的柔软也已经僵硬粗糙了许多。只是那丝质的清凉还在,让她的身心有一种舒适。 “我进你们刘家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身。” 笑容收了起来,思想沉了下去。冯婉如坐下来,回忆的潮汐涌起,刘大夫的面 容就在潮水中浮现了,“你们好好学习,不要不放心我。等你们去了国外,我就到 你们庆英姐那里去,将来,就和你们的爸爸在一起了。” “妈!”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好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这话,冯婉如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想要休息了。儿子和女儿互相 看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冯婉如听见他们悄然的脚步,却不吭声,就那么坐在红 色里,听着他们离去,让自己沉入冥想。 她其实心里很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去刘庆英那里。那样的说法,不过是给儿女 的安慰而已。她只想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等着,等死神来领她走完生命最后的路程。 不管怎么说,冯婉如认为,自己的生命在武府时,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进了刘家 大院,她开始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了。这个院子给了她的,最重要的不是丈夫,而是 可以直起腰的自尊。也正是这种自尊告诉了她,不必回到丈夫身边了,她命中注定 是一只孤独的青鸟。 她没有给儿女准备更多的东西。她知道,儿女在她的培养下都是能够应对一切 的孩子,她放心。她只是在他们出国前为他们一次次地做他们爱吃的饭菜,让故乡 的味道一次次加深了在他们心中的痕迹。她什么也不说,不嘱咐什么,也不询问什 么,她只是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然后,在他们高高兴兴地出去办事或是游玩的 时候,掉下几滴眼泪。 当她从送行的机场回到家中的那一天,她默默地在屋里坐了一天。 没有眼泪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到银行取出了她全部的存款。然后,到珠宝店卖掉了她仅有的两枚金戒指。 在把它们交给那个戴眼镜的老店员时,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武司令和刘大 夫分别把它们给她戴到手指上的情景。那两个情景重叠了,分不清两个男人的样子, 却分明记得两次都没有兴奋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前一次,是卖身的,不情愿的 苦涩合着眼泪咽在肚子里。后一次,也是卖身的,只不过赌上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幸 福。想到这儿,就没有什么不舍了,黄澄澄的色彩闪一闪,就收在店家的抽屉里, 再不属于她了。 再然后,她背上家里仅剩的那只青花瓷罐,去了市里的文物商店。 接待她的老店员相貌竟和珠宝店的老店员惊人的相似,她几乎要问他们是否是 孪生兄弟。老店员很熟练地把罐子翻来翻去,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是个好天 气,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高深的房间里留下一束束的光柱,使这间堆满了瓶瓶罐 罐的店堂有了油画的质感和高深莫测的气息。她看着老头儿摆弄着她的宝贝,却没 有任何心疼的感觉。她其实还记得的,当年她来过这里,用另一只罐为全家解了燃 眉之急,为那个只会哭泣的刘庆生筹措了去上学的路费。那只罐现在还在这里吗? 还是被什么人买走了呢?它会知道它的另一个兄弟今天也到这儿来了吗? “你想要多少钱?”老店员的问话打断了冯婉如的回忆。她愣怔一下,反问: “它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老店员咂着嘴说,好像挺惋惜的样子,“年代不太久,也就是 清朝的。” “不会吧,老人们说,它很值钱的。”其实冯婉如也并不知道罐的价值,她只 是本能地讨价。青花瓷罐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宝物,而是她的一种希望和依靠。她再 一次抚摸它。那光滑而又有些凹凸的表面,那温和而又绚丽的花纹,那纯净而又深 沉的颜色,都和她的一生密切相关,都印证了她的劳苦和隐忍。她的眼睛就在这一 瞬间湿润了,她突然有了把它背回家的冲动。 偏偏这时候,老店员催了:“卖不卖?想好了没有?” 她从恍惚中醒来了。 “你给多少钱?” “三十吧,多不了了。” “卖。”她咬了咬牙,作出了决定。 是的,必须卖的,背回去做什么呢?那个家,也即将没有了。 傍晚的时候,邮局的工作人员在下班前接待了最后一笔业务。冯婉如在这里给 遥远的美国寄了一笔钱,一笔在她这样的老妇人来说的巨款。这让工作人员很好奇 地认真地看了看她,他看到老妇人的脸上有着一种满意的微笑。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疲惫而又满足的冯婉如回家了。她在月光中穿过大杂院里 曲曲折折的小道,把自己的身影最后一次印在熟识的土地上。她回到自己屋里,愣 愣地坐了许久,然后,打开箱子,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布包。 一层层地揭开绒布,灯光下,是那支枪,武尊义司令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她笑了,想象着当这支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三十年过去了。 身患癌症的刘家长子冯建国把弟妹们召集到北京,商量为父亲迁坟的事情。 “不能让老头儿在异乡做孤魂野鬼。”在电话里,他斩钉截铁地说。 弟妹们来了,却仿佛是商量好的,没有人说话。 刘庆生是不敢说话。退休的图书馆馆长在来之前受到了妻子严厉的警告,不许 多说话,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 刘庆林是不想说话。他受大哥的影响,从农村参军入伍,现在也是军队退休干 部了。也许是因为在部队一直做情报工作,他竟成了个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儿,和他 小时候的淘气判若两人。 刘庆东在美国因车祸去世,永远没有办法说话了。刘家最小的妹妹、大学教授 刘庆红,冷静地看着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们,显示着一种超然世外的态度。 乔安明算是这里唯一的外姓人,但他自认为他是最有资格出席本次家庭会议的 人。在火车上,他还在骄傲地质问妻子:“是我给老人送的终!那时候,你那些哥 哥弟弟,在哪儿?在哪儿?”尽管对他话里着重强调“哥哥弟弟”有所不满,但刘 庆英不能不同意丈夫的话。她只能无奈地叮嘱他不要多说话,一切由她出头。她不 能让头脑简单的丈夫在兄弟们面前丢脸,更不想让他们了解她和乔安明之间的不和 睦。现在,他们夫妻端坐着,都摆出一种胸有成竹的高傲和沉静。 沉默就弥漫了冯建国家的客厅。 冯建国的老伴和女儿在厨房里忙着张罗饭菜,不时地向这边偷看一眼。 干休所的环境很好。三楼的窗外都是高大树木的枝叶,在微风中哗啦啦地响着, 很悦耳。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是细碎的光影,使人感觉到些温暖。偶尔,有一只 喜鹊飞落在树枝上,喳喳地叫上一阵,抖抖翅膀,然后飞走,它的身影就在房间地 板上夸张地跳跃上了一阵子。刘庆英低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出来。 “说话!”冯建国不耐烦地说。 仍然没有人吭声。冯建国不由想起昨晚儿子来探望他时说的话:“您真是没事 闲的。都这个时代了,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先说好,我是没有时间的,公司要 上市,我忙得很。” 也许这就是轮回?儿子的相貌酷似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像。而态度里表现出的 那种不屑,昨晚一直在老人的梦里搅扰着,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烦躁。为什么要做这 件事情?他问自己,却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就是想做了,就是在几十年后回想 起了那些事了,就是……老了。 “我没意见。”刘庆林先开口了,但短短四个字里的消极显而易见。他掏出烟 来,点上。长期的伏案工作显然使他染上了极大的烟瘾,他焦黄的手指把他的孤独 暴露无遗。 烟雾飘满房间了。冯建国开始咳嗽。刘庆英说:“别抽了,你不知道大哥……” 刘庆林根本不看姐姐,他接着说:“给老头儿迁坟,那母亲呢?老太太的坟还 在老家。” “你是说把他们迁到一起吗?”冯建国严肃地问弟弟。 刘庆林不说话。刘庆红却冷峻地开口了:“别忘了,还有我母亲。” 大家都似乎打了个战。仿佛小妹妹的话是一柄剑,毫不留情地直戳进他们的心 底,在他们的血液里穿出冰冷的一线,滋滋地给七情六欲淬了火。情感的潮汐退了, 就露出坎坷,醒目地让人难堪。一朵乌云,就在瞬间压到大家头顶了。 “二哥别忘了,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母亲为你卖过血的。三哥别忘了,你在 农村插队时我母亲为你送过多少次东西。大哥,你我就不用说了,你不会忘了,你 曾经姓冯……” 大学教授的语气并不多么沉重,很平静,但字眼咬得很清晰,有点像在讲台上 给学生讲解重点。她清澈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仿佛忽略着所有人的 尴尬,却捕捉着尴尬背后的一丝丝羞愧或是什么。应该说她的神情是宽容的,但宽 容此刻就是一种尖刻了。她和她的兄长们本就隔着血缘的河的,此时这河正在无声 地涨水,淹没着他们的一切。 “吃饭吧。”冯建国的妻子从厨房出来了,满脸的笑容显出一种真诚,不知情 的她适时地化解了当前的僵局,“家常饭,没什么好的。全家难得一聚啊……” 人们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气,纷纷起身往饭厅走去。刘庆红跟在最后,仿佛不经 意地转换了话题:“姐,父亲行医那么多年,去世的时候没留下点儿秘方什么的? 现在人们讲养生的,那可是无价之宝。” 乔安明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刘庆英忙拉他一把,含混地回答妹妹:“没 有……他走得太……” 冯建国向她投来尖锐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刘庆英一阵慌忙,把说了半截的话 咽了回去。那些药方早就在无休止的家庭战争中遗失了。不知道是怎么没了的,也 似乎从没有人心疼过,它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只带到山里的青花瓷罐,也已 经不知所终。那个深山里的家,对退休医生刘庆英来说,早就已经没有宝贵的东西 了。 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闷的饭桌上,连饭菜的香气都是沉甸甸的。多少年了,他 们再没有这样—起吃过饭了。端起饭碗的时候,冯建国突然想起那年的那一顿饭… …继母要进门了,他们等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看着桌上渐冷的饭菜,他告诉弟妹, 谁也不准主动给那个女人盛饭。后来,那个女人来了。紧身的旗袍,鞋面上的绣花, 淡淡的笑容……一切都想起来了,一切都如昨天般的清晰。退休将军的心颤抖了, 他放下碗,想弟妹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地在想她呢?他知道,迁坟的事情是议论不下 去了,三十年了,冯婉如的幽灵仍然在暗处冷笑,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孩子,即使 是不给她盛饭的孩子。 百无聊赖的刘庆生顺手从茶几上抄起一张晚报,无意地看见一则消息:在他们 家乡的那个城市,新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对元代青花瓷罐。目前,这对瓷罐为 世界上仅存的同类瓷罐,价值上亿元。据悉,这对瓷罐是一个神秘女人在不同年代 卖到文物商店的,据说当时一共卖了五十多元…… “真他妈的!”一生贫寒简朴的图书馆馆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愤愤地骂了一 句,自己也不知道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