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故处理完毕,蔡安安发现自己变了,变得心思灰暗,精神萎靡,不想做任何 事情,只想休息,久久地休息,用整个后半生的时间休息,而且毫无理由的头晕目 眩,恶心、想吐,太阳穴嘣嘣嘣跳个不停。眼里的世界不再像原来那样美好,一花 一木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简单而直白,现在却恰恰相反,世 间万物如同被台风蹂躏过,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处处写着嘲讽、冰冷和绝望。 难道我真的抑郁了? 蔡安安小心地问自己。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那个以富人为主的朋友圈里,很多人都乐于承认自己有 了抑郁症——我抑郁、我悲观、我厌世、我失眠、我想死……就仿佛抑郁症是小红 花,谁都可以拿来别在胸前,以示优越和出众,你有一朵我就有两朵,你有两朵我 就有三朵……蔡安安可不想凑这个热闹,既不想成为口头上的抑郁症患者,更不想 成为货真价实的抑郁症患者,所以,她要求自己克制并掩饰,克制,不纵容灰暗情 绪,掩饰,不让母亲、丈夫、儿子和张嫂看出端倪,假装自己只是有些累,只是想 休息几天而已。于是,她对丈夫萧定说:“我想在家休息几天,公司的事你多管管。” 蔡安安是总经理,萧定是董事长,公司的日常事务一直由蔡安安管理,萧定很少插 手。蔡安安给萧定解释过自己和前夫离婚的原因:她是总经理,他是董事长,总经 理和董事长总是意见不合,经常争吵,最终导致分手。前夫后来改行做房地产,已 经做得很大了。有了前车之鉴,萧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当成顾 问,一个顾问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不过蔡安安偶尔出差,若干天不在家,萧定 也会临时接管几天,口碑每每不俗,没蔡安安那么精明那么严厉,大家倒觉得少了 几分压抑,多了几分活力,因而,这种变化,实际上是受欢迎的。 在家休息的第一个早晨,蔡安安照样六点想打开车库门。看见车,有点头晕, 第一个念头是:不,不要开车!旋即便想起了撞到孕妇的一刹那,车身向回一软的 感觉,恰如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被男人碰了乳房,也是软回来后,并没有及时复原, 就像被人挖去了一角,难受了很久很久。此刻,她躬下身,要寻找撞飞孕妇的准确 位置,没找到任何痕迹,眼前却突然虚了一下,头晕的感觉比刚才更加明显。 离开小区的时候,保安露出吃惊的眼神,因为她没化妆、没开车,神色反常, “今天没开车?”保安问,“今天休息,出去走走。”她的回答丝毫没有底气,而 且她也才想起自己没化妆,又是一夜未眠,眼圈一定发黑。 她来到海边,由北向南一路走过去,不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反正不是去上班,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排成队的夹竹桃,开着整树整树的花,绚烂而殷切,就像把心 撕开,晒在枝头。和大海相连的排水沟里有巨大的蛙鸣,大到令路面微微发抖,令 她的心也微微发抖。她发觉早晨已经无法供她享乐了,一切都变了,天地一片黯淡, 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混合在一起,一点都不招人喜爱了。就连太阳何时已经破水而 出,都故意逃过了她的注视。阳光很零乱,像失散的羊群。她站在留诗路的北侧, 不再往前走,她想象自己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很远,却禁不住全身微颤, 异常恐惧。于是,她侧过身,面向大海,面向血红的正在腾空而起的太阳。她把自 己想象成孕妇,向太阳跑去,不过,她只能走,拒绝跑,她担心跑的时候风会把自 己撞死,她看见绿灯停红灯亮,路上空荡荡的,她想等到有车的时候再过马路,但 没耐心,她走在斑马线上,看见斑马线上有刹车的痕迹,斑马线的边界变得模糊了, 距离斑马线七八米的地方,有隐约的血迹,她极为小心地走了过去,站在血迹旁边 的一瞬,她听见了孕妇的声音:“我是不是闯红灯了?”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事 先我已经减速了!”她一惊,听出后者是她本人的声音。她这才发觉,自己撒了谎。 当时,自己肯定踩了油门,准备加速通过路口。其实不撒谎也没事,事故的责任归 属一目了然,不可更改,再说,她也不可能不掏腰包,掏几十万对她说眼皮不用眨 一下的。但她的确撒了谎,很没必要地撒了谎。人家小两口却丝毫没撒谎,始终承 认自己闯红灯了。她感到羞耻,但是,比羞耻更严重的,是自我反感,是想从高处 跳下去的那种欲望。 她由出事地点向北走,走了约二十米,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丁字路口,自己对 自己说:“我是从这儿开始加速的。如果不加速,看见孕妇的时候,刹车肯定来得 及,即使斑马线的油漆没干。所以可以说,是我杀死了孕妇!”她心里的用词十分 肯定,是“杀死”而不是“撞死”或“轧死”,更不是“间接致死”。 回到家,儿子已经上学去了,妈妈也不在家,应该在楼后面打太极拳,丈夫穿 戴整齐,正准备出门,说:“老婆你好好休息。”她不禁苦笑一下,萧定看出她眼 圈发红,问:“你又哭过?”她大声说:“是呀,我杀人了!”萧定一愣,但没慌, 问:“你说那个孕妇?”她反问:“难道不是?”萧定说:“她闯红灯了,主要责 任在她,加上斑马线的因素,没你多少瓜葛,可是,你赔了五十万!”蔡安安不为 所动,说:“不,必须承认,是我杀的!”萧定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萧定 甚至想到了比“抑郁症”还可怕的一些说法,他就拉她坐下,紧盯着她的眼睛,想 要看出个究竟来。 “老婆你没事吧?” “不要这样看着我!” “你真的认为,你……杀了人?” “是的,我是杀人犯!” “你……你可别吓唬我!” “放心,我没疯,也没抑郁!” “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蔡安安的妈妈背着剑哼着歌回来了,萧定急忙站起来要脱身,边走边说 :“妈,你快劝劝你女儿,她说自己是杀人犯!” 妈妈也看出女儿的异常了,“屁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妈妈带着一身汗味儿 坐在女儿身旁。“必须承认,是我杀死了孕妇!”女儿的语气和神情都是直梗梗的, 毫无疑问,女儿的状态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亲爱的屁孩子,结论不是一清 二楚吗?”妈妈用力抓住女儿的手腕,女儿却把妈妈的手冷冷地拿开,说:“过路 口的时候我踩油门了,可是我撒谎说,我减速了。我如果真的减速了,肯定能刹住 车的,孕妇也就不会死了。”当妈妈的熟悉女儿的性格,女儿身上有两样东西从小 到大始终没变,一是做事认真,二是严于律己,不过,有时候妈妈也搞不清,女儿 到底是没办法不做事认真、没办法不严于律己,还是更喜欢把做事认真和严于律己 当作可炫耀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这两种品质成就了女儿今天的事业,让女儿成为 一个成功的女人。“没错,你不是没有责任,但最多是间接责任!主要责任和间接 责任是大不相同的。再说,你出手多大方,赔了五十万!这种情况,赔个五万六万 都算多的。”妈妈在拍女儿的马屁,这一招向来管用,但是,今天不然,女儿一听 这话,目光变得犀利了,近距离地盯住妈妈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赔了五十万, 就应该心安理得吗?你认为五十万就能把一切抹平吗?”妈妈听得出,女儿的思维 和表述还在熟悉的轨道上,甚至仍然有炫耀的嫌疑,所以,妈妈的担心已经有所减 弱,妈妈决定继续拍女儿的马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女儿是最愿意替别人 着想的……”女儿没让妈妈说完话,因为女儿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讽刺,女儿大喊 :“好了,你给我闭嘴!”妈妈一身的热汗骤然变冷,女儿虽然倔强,有时甚至霸 道,但从来不会失礼,不会用“闭嘴”这种词,妈妈心里很不安,脸都绿了——妈 妈的脸绿了,这没有逃过女儿的眼睛,女儿想起自己十三岁那一年,爸爸坦然承认 有了外遇并向妈妈提出离婚时,妈妈的脸也在一瞬间绿了,那一脸菜色生动得有些 晃眼!当时,女儿就能够体会一个“老女人”的绝望,妈妈当时不足四十岁,但她 心里认为妈妈已经是老女人,她看得很清楚,妈妈嘴上虽然很硬气,心里却明明绝 望死了,否则脸也不会绿。此刻妈妈的脸再一次绿了,这足以说明事态有多么严重, 自己的表现多么令妈妈担忧,于是,她急忙收住了自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回楼上去了。 回到楼上的卧室,蔡安安仍然忘不了车祸和孕妇,更忘不了妈妈的一脸菜色。 她记得,妈妈离婚后脸上的菜色至少延续了半年时间。爸爸带走了比她小一岁的弟 弟,但是,弟弟和她仍然在同一所初中上学。每到开学的时候,妈妈就逼她去找爸 爸要学杂费。妈妈是营业员,工资不高,又喜欢打麻将,总是输得连酱油都买不起。 没办法,她只好厚着脸皮央求弟弟,让他带自己去见爸爸。爸爸每次给钱都不痛快, 像割肉一样,每次都会骂骂咧咧,甚至会骂“狗日的”“不要脸”这种话,虽然骂 的是妈妈,她心里却有一种屈辱感,觉得自己连个乞丐都不如。两年后,爸爸被生 意伙伴害死,她听到消息后,有悲伤,更有窃喜,心想妈妈再也不会逼她去要钱了。 此后,弟弟重新回到妈妈这边,妈妈则完全失去了安全感,随时生活在生活不下去 的担忧中,时刻念叨着可能降临的天灾人祸,为了躲避妈妈的唠叨,她辍了学,出 门打工。曾经做过很多事情,后来进入一家桑塔纳专营店,因为业绩好,厂家奖给 她一辆桑塔纳,不久就辞了职,开着桑塔纳跑出租,先跑了两年黑牌,后来成为一 名正式的出租车司机,再后来,成为出租车公司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