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蔡安安终究没去心理诊所,而且开始公然地抵触心理治疗,从根本上否认心理 疏导,认为那种将一个人的内心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的办法,是邪恶的,不可接受! 她强调有些话至死都不可以告诉另一个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那么,服些抗抑郁 的药总可以吧?也不,为什么?理由如此:药就那么几样,吃了相同的药不就等于 承认我和大家相同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的抑郁和别人的抑郁也不一样。 抑郁症状像电脑病毒一样,出现了复制效应,急剧越多,比如:受不了人多嘴 杂,怕听人说话,甚至怕电视机里的人说话,把电视机的声音关掉,看见嘴皮子在 动,也不行;她自己也不愿多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会不小心咬了舌头,好像舌 头比原来大了一圈,再大口腔里该盛不下了。再比如:吃饭只吃稀饭,不吃硬的, 哪怕是米饭、面条,为什么?因为胃被硬物撑起时,会很绝望,想马上就去跳楼。 还比如,怀疑所有人所有事,认为萧定在星期三上午带她去公司是有预谋的,为了 让她在所有的员工面前出丑;超过留诗路的任何地方都不去,认为留诗路以外的地 方处处是陷阱,极不可信!更要命的是,她在每一个方向都虚构出一条留诗路,东 边是海,海是留诗路,西边的凤凰山隧道是留诗路,北边呢?往广州、佛山方向呢? 名存实亡的边检站是留诗路…… 她提出,去三十二楼单独住。 三十二楼也在银溪小区,是他们的另一套房子,二百多平米,顶层复式结构, 阳台宽大,种满花草,有漂亮的价值十万元的楠木茶台,有看书的摇椅,有可伸缩 的凉棚,有一筷子长的金鲤,还有窗外的大海——原来直接在海边,窗下就是海, 后来不断填海,后退一步,楼跟进一步,于是,每一栋新开发的楼盘都是海景房, 都收海景房的价钱,开发商的诡计昭然若揭,但还在可以忍受,可以一笑置之的范 围内。再说,三十二楼始终是最高的,站在阳台上仍然能看到海,那是伶仃洋的一 部分,“伶丁洋里话伶丁,惶恐滩头说惶恐”,文天祥的这句诗,正好可以被她拿 来自况。 当然没人同意她单独住,况且是三十二楼,妈妈说,屁孩子,那不可能!萧定 说,我得跟着!儿子态度暧昧,张嫂用力摇头。 萧定打电话请教李顺子,李顺子听了蔡安安的最新症状,认为不用担心,可以 单独住。一个细节,只喝稀饭、不吃硬东西的细节,表明她还不会轻生,吃了硬东 西就绝望,就想死,所以只喝稀饭,这表明她愿意活下去。 萧定和岳母谈心,希望她同意女儿上三十二楼单独住,至于抑郁症,只好从长 计议。老太太哭着问,萧定你这是别有用心,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萧定很大声 地回答:妈,我必需明确告诉你,我没有丝毫的别有用心,我真心希望咱们安安尽 快回去管理公司。蔡安安从二楼下来了,问,你们说什么呢?萧定说,大家都认为, 你得了抑郁症,我是最高兴的一个,我恨不得你永远抑郁,永远上不了班,想不到 连妈妈也这么认为!蔡安安冷冷地说,妈妈,你把你的麻将馆经营好就得了,其他 的事你最好别过问,要不然你就回北方去!老太太没想到女儿的言辞这样冰冷而生 硬,突然,她跑进厨房,提着菜刀出来,作势要抹脖子,说:你们都这样讨厌我, 我就死,我死给你们看! 萧定和蔡安安都有些迟钝,老太太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更来劲了,真的压低了 菜刀,张嫂刚磨过的菜刀就像碰到豆腐一样,以自身的重力向深处陷落,老太太竟 然一声不吭,直到萧定和蔡安安同时看到了血,厚厚的血。 是萧定和张嫂把老太太送往医院的,蔡安安只跟到留诗路就下车了,萧定开着 车,张嫂用毛巾压着老太太的脖子,蔡安安抓着老太太的手,刚过留诗路,萧定都 忘记这个茬了,就听见蔡安安喊:“停车,我要下去”。 萧定停了车。 蔡安安下车后,回头说:“拜托了!” 萧定和张嫂一声没吭。 车立即就开走了。 蔡安安看到车底下有一滴血,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不是从一米之外的马路 上,而是从更加遥远的地方,刺得她手脚发麻。 她急忙回到留诗路北侧。 她没有逗留,继续向北走去。 她记起来了,妈妈曾经喝敌敌畏自杀过,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的工资很 少,一个工人编制的营业员,工资少得可怜,别人拿上千元的时候,妈妈的工资还 是二百元,可她偏偏爱打麻将,手气又差,老输钱,于是天天生活在生活不下去的 恐慌中,一次,蔡安安从外面回来,闻到一股子浓浓的农药味儿,接着看见弟弟一 脸的血,弟弟正压住妈妈,把手指往妈妈喉咙里塞,让妈妈吐,妈妈反抗,抓破了 弟弟的脸;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跑进厨房弄来肥皂水,像行家一样把肥皂 水往妈妈嘴里灌,妈妈开始呕吐,妈妈呕吐的过程里,她发现,她手上、脚上和额 头都有一层麻痹感,它们正在一点点消失。很久之后,她才弄明白,那种清晰的麻 痹感和死亡恐惧有关。 她还记得,她出门打工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目标十分明确。在桑塔纳专卖店 工作的两年时间里,天天睡在桑塔纳的后座上,每天很晚才休息,因为她要装成买 车的人去别的车行看车,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回来把答案记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学 会了说白话,还学到了很多汽车知识;每天五点就要醒来打扫卫生,其中一个任务 是用毛巾擦金钱树、红运当头、君子兰这类盆栽花草的叶子,正反两面都擦,直到 干净得能用舌头舔。老板上班后的第一个动作真是用舌尖舔任意一片叶子,尝到灰 尘和异味就会骂娘。老板从欣赏她的工作到欣赏她的身体,倒是用了整整一年的时 间,一次,在桑塔纳的后座里,他和她挤了一夜,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生经验告诉 了她:“记住,如果你不是爱钱如命,你就别打算赚很多钱!”她觉得这没问题, 谁不是爱钱如命呢?我当然也是呀!我比任何人都爱钱如命!但是,他知道她的体 会是多么有限,他盯着她的眼睛,用恶神一般的语气说:“听我说,不是一般的爱 钱!不是很爱钱!不是特别爱钱!是爱钱如命!”虽然说了这么多话,他仍然觉得 没有把真正的意思说出来,一脸言不及义的痛苦。事实上,当时的她也真的很难理 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后来的二十年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每一次的 理解都宣告了上一次的理解有多么浅薄。而且,直到此刻她才听到了这句话的另一 种说法,还是那种粤式普通话:“如果没到爱钱如命的地步,就别去凑热闹,乖乖 找个人嫁了。”看来,理解一句话是需要时间的,理解一句话就是走一条路,也许 永远也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