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了几场雨,就有些倒春寒。空气里满是牛粪和椴树花的气味。郑京东看着国 勇说:“你知道葛二吗?” “知道。” “你知道他欠着饭店的账不?” “不知道……” “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他总共吃了三千两百一十六块。” “一个庄稼人,嘴还真馋。” “可不是吗?除了嘴馋还好赌,老婆都被他卖了。” “真的?心可够狠的。” “你今天别干别的了,就去跟葛二要账。听说他犯了偏头疼,在家里躺着呢。 他们家没院墙,你直接走进去就是。” “……好……” 国勇就去要账了。郑京东在庭院里开始杀狗。郑京东杀狗是有讲究的,那就是 先烧上三炷高香。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国勇曾好奇地问过他几次,叔您念的 什么咒语?郑京东笑而不语。烧完香他才正式杀狗。狗这东西有灵性,从笼子里放 出来时总会狂吠,吠着吠着蔫了,然后是细细的悠长的呜咽声,声如婴泣。郑京东 杀狗之前先喂上顿饱食,这才绑了四肢乱棒打死。 国勇是在郑京东剥狗皮时回来的。郑京东头也没抬地问:“账要回来了吗?” 国勇说:“没。” 郑京东问:“葛二怎么说的?” 国勇说:“葛二说他手里没钱,等过些时候再还账。” 郑京东问:“还说了什么?” 国勇想了想说:“再没说别的。他一直在炕上躺着。” 郑京东直起腰身,看着国勇说:“你先去忙吧。下午你再去一趟。” 国勇搔了搔头说:“还去啊?” 郑京东说:“你听不懂人话吗?” 国勇就去忙了。到了下午,郑京东将国勇叫过来说:“去葛二家吧,这次把饭 条子带上。” 国勇说:“好。” 郑京东说:“他这个点肯定在睡午觉。” 国勇说:“他要是还说没钱,怎么办?” 郑京东没回答。郑京东只是瞥了他一眼。 国勇回来时,郑京东在洗脚。他头也没抬地问:“账要回来了吗?” 国勇喏喏地说:“没……没有。” 郑京东问:“葛二怎么说的?” 国勇说:“葛二说,他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郑京东问:“还说了什么?” 国勇想了想说:“他从炕上爬起来,指着我骂了两句。” 郑京东问:“骂你什么?” 国勇吭吭着说:“骂我……骂我狗仗人势。” 郑京东边擦脚边对国勇说:“你先睡会儿。傍晚时你跟我走一趟。” 傍晚的冷水镇是一天中最美的。太阳裹了层蛋清,万物皆温静安然。蒲公英在 墙角兀自怒放,野狗撇腿贴着电线杆撒尿,老母鸡屁股后头跟着一串鸡崽,放学的 野孩子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西厢房卖水豆腐的磕巴拉着老寡妇的糙手热 切地唠嗑,连王桂华也老老实实坐在门槛上绣十字绣。郑京东带着国勇急匆匆赶路 根本无暇顾及。郑京东走在前,国勇跟在后。郑京东一身肥肉走起路来颤三颤,国 勇一身腱子肉行起路悄然无声。 见到葛二时,葛二正用猪油炸花生米。葛二愣了愣,半晌才颤抖着问道:“来 了?” 郑京东“嗯”了声。 葛二说:“炕上有烟,自己抽。立柜上还有冰糖。” 郑京东说:“刚掐的。不喜甜。” 葛二依旧半蹲着说:“我手里没钱。” 郑京东说:“我清楚。我还不清楚?我不聋,更不瞎。” 葛二干赔笑道:“在这儿喝两盅吧,花生米挺香。” 郑京东从裤兜里抓出把白条扔到炕上,说:“总共是三千两百一十六块。” 葛二眨巴着眼睛说:“你总不能让我去卖血还账吧?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打 扮打扮还能出去卖一卖。” 郑京东笑眯眯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卖血?就算你是个女的,可鼠脸鸡胸, 出去卖也只能是倒贴钱的货。你,不是养了三只山羊吗?” 葛二的脸都绿了。葛二去年不晓得从哪里牵来三只羔羊,精养细喂,倒比对他 父母还用心。有时喝醉了,就搂着羊羔睡觉。冷水镇的人都知道,葛二的羊羔就像 他的儿女一般。 郑京东说:“我跟西街的羊倌问了,一只羊现在的市价是一千二。三只羊呢, 就是三千六。扣除你的账钱,还剩下三百八十四元。这几个逼子儿找给你也不合适。 这样吧,你改日再去我那里吃两顿饭,我们就两讫,谁也不欠谁。” 葛二的手一个劲哆嗦,跟着郑京东出了屋,眼睁睁看着郑京东左手牵了一只白 羊,右手牵了一只黑羊。郑京东只长了两只手,所以他对国勇说:“还愣着干吗?” 国勇畏畏缩缩地瞥了葛二一眼。郑京东说:“看他干什么?这羊现在是我的了!” 两人闲庭信步般拽着山羊出了葛二家庭院。油炸花生的煳味不时钻进葛二鼻孔, 他呜咽两声,狠狠踢了踢门框。 郑京东将三只羊赶进猪圈,又督促国勇跟他去饭店。晚上还有三张包桌。国勇 —句话都不说。真的一句话都没说。郑京东问他:“你怎么了?” 国勇看他一眼,连嘴唇都没动。郑京东就问:“你知道葛二是什么人吗?” 国勇说:“穷人呗。” 郑京东说:“他不是穷人。” 国勇说:“是啊,他有钱,富得只有三头羊。” 郑京东说:“他也不是有钱人。他是恶人。你知道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这个词从郑京东嘴里说出来,让国勇小声着冷笑几声。郑京东说: “你当过兵,算半个文化人,我是大老粗,你可别见笑。葛二的梦想就是当流氓。 他一直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国勇“扑哧”一声笑了,笑完又紧紧绷住嘴角。郑京东说:“我可没骗你。这 些年他坑蒙拐骗,卖老婆打爹妈,仗着手底下收了几个骚瓜蛋子,打架闹火,赌钱 闹鬼,不是什么好鸟。可话说回来,流氓不可是谁想当就能当,也得有天分。” 国勇说:“那你还敢牵他的羊?” 郑京东说:“你个榆木脑袋。” 国勇说:“怎么着你也不该牵人家的羊。不但牵了,还逼着我牵。” 郑京东递给他支烟,点着,慢慢腾腾地说:“我牵他的羊,他屁话也不敢放, 是因为,他怕我。他打心眼里怕我。” 国勇静静地瞅着郑京东。郑京东拍拍他肩膀说:“给我记着,李国勇,这世道, 只有我比你更坏,你才怕我,你才敬我,你才拿我当个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