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唐生本能地打算反抗。因为他知道这名分一旦长成了就是长在他身上的壳, 他就得被迫一背四年。而且自恋狂这名分分明要比土豆的杀伤力大得多,如果说土 豆是在他脸上盖個戳的话,那自恋狂分明就是在他身上压了一座山,他就不得出世 了。 可是他怎么解释,说自己是梦游?或者说想看看自己这個夏天到底晒黑了多少? 可是,他还用晒吗?分明是把别人当了弱智。一個男生半夜脱光了照镜子,无论怎 么找借口,都觉得这借口是安上去的假肢。 果然,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这点火星大有燎原之势,他以一己之力根本盖不 住,刚把这边盖住那边又着了,而且火借风势,竟蔓延得比什么都快,似乎整個校 园都被他点着了。他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也似乎觉得很多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回宿 舍的路上又觉得浑身上下沾满了密密麻麻的目光,像沾了一身鱼腥气一样,甩都甩 不掉。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从两個女生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觉得两個女生匆 忙避开了他,却又止步不前地观望着他,好像他是从动物园里刚逃出来的大猩猩。 他甚至怀疑,她们看到他的时候是不是都觉得他是不穿衣服的,他正光着屁股在她 们眼前晃动。看到她们又是惊恐又是兴奋的目光,他想她们是不是正在想入非非他 会随时过去强奸她们?是不是他走在校园里的任何一個角落的时候,都有人在想象 他光屁股照镜子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已经顺利地从自恋狂晋级为暴露狂 了。本来,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像他这样农村出身貌不惊人的学生也是屌丝级别的, 但意外发生了,他以最迅速最快捷的方式在校园里一夜成名了。 简直像個暴发户。 化学系的男生住在四楼,这天一上四楼,楼道里正进进出出的男生齐齐向他行 注目礼,系主任来视察也不过是这种待遇了。四楼本来是住着一個风云人物的,是 化学系一個美艳异常的男生,像個优伶一般,因为长得太美,再加上他喜欢装假睫 毛穿丁字裤,外加性取向不明,真是不想风云都不行。可是现在,他韩唐生成了四 楼的头号种子,硬是一夜之间把那美艳男生的风头都压下去了。从长长的昏暗的楼 道里穿过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绝望感,明的暗的目光像鬼 火一样在他身边闪烁着偷窥着,他像個独行在旷野深宵中的流浪汉,光这目光就要 把他蚕食掉了。他觉得自己在这片目光的森林里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了,于是使出力 气一把提起自己,提着自己嗖嗖进了宿舍。这個晚上,韩唐生不洗脸不刷牙,一进 宿舍就爬上床捂住了被子。免得继续受宿舍其他三個哥们儿的凌辱。 整栋男生楼都睡熟了,一弯下弦月别在窗户里,像黑夜生出的一处新鲜的伤口。 韩唐生像龟一样慢慢把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静静地观察一下周围,断定其他三人 都睡着了,他才放心地侧过身子,看着窗外的夜色。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再穷,上 学再苦也觉得是有盼头的,觉得总可以从这生活里逃出去,即使被人叫了土豆也知 道终会过去的。那时觉得只要考上大学一切就都变好了,对于他这样生在农村的穷 孩子来说,大学就是一处天上的街市,他早就想象着这街市里一定是琳琅满目应有 尽有的,有月光下的散步,有女生的长裙和发际里的芬芳,女生坐在男生的单车后 面从林荫路上穿过……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和他都是绝缘的,刚进大学他的头上就被 扣上了一顶又一顶的帽子,他简直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很深很静的夜晚车轮一般从他身上碾过去了,倾轧之下他突然心生一种受虐之 后的舒服,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滑到了枕头上。他开始史无前例地清醒,他问自己,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啊?为什么他们要叫他土豆,如果不是叫他土豆他就不会半夜 跑出去照镜子,不是半夜跑出去照镜子就不会被人撞见,不被人撞见别人就不会说 他是自恋狂暴露狂。难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丑?可是,丑也是错吗?谁不是 爹妈生的,谁生出来之前还能和自己的爹妈商量不成?为什么他们只能看到他的丑 却看不到他身上的宝藏?他一时间悲愤交集,霍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头撞在上 铺的床上都没觉得痛。他在黑暗中坐着只觉得自己忽然力大无穷,像变形后的绿巨 人一样周身都是使不完的蛮力。他喘着粗气默默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你们看看, 一定要让你们知道我是谁。 大学生活按照它自身的规律有条不紊地缓慢进行着,新生们把校园里流传下来 的节令一般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开联欢会,找联谊宿舍,找女朋友男朋友,参加学 生会的各种活动……韩唐生一边跟着众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连轴转,一边心惊肉跳地 发现了一個事实,那就是,几乎任何场合他都插不进去,就算他把自己磨得像根针 他也插不进去。原因是一目了然的,农村来的学生在才艺方面很少有特长的,因为 自小没有那個条件。他不会唱不会跳不会弹不会画画不会书法,来大学之前没摸过 电脑,得从开机关机学起,除此之外连口普通话都说不好。所有的联欢会上他都是 最铁杆最本分的看客,永远拿不出任何节目,只能让自己躲在一個最黑暗的角落里 羡慕地安静地看着别人在台上风光无限。 很快他就知道这条道根本不是他该走的,他果断地勒住了自己,此后,只要有 活动他就自动销声匿迹,时间一长,班里组织活动也就不把他算进去了,每到这個 时候他就像被强迫注销了学籍一般,成了個隐身人。事实上韩唐生把希望暗暗投向 了课堂,希望他在高中时的风华绝代能再上演几次,从而镇住全班的同学,尤其是 要镇住班上的女生,好让她们对他五体投地,他要让她们知道一個人丑不是错,何 况一個丑人其实往往都是暗藏着过人之处的。他像小时候盼六一儿童节一样盼望着 任何可以上讲台演算难题的机会,但是,大学老师和中学老师完全不同,老师们自 己在黑板上口若悬河地讲解一通,也不管下面的学生听明白没有,铃声一响便夹起 讲义,拍屁股走人。倘若下面有学生睡着了,他们也绝不会叫醒他,他想睡到什么 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等醒来一看,教室里已经没人了。一個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 里,简直有世界末日的感觉。 他没有任何一点点机会表现自己,任何人都残忍地不肯给他一点点机会,他无 法让人尤其无法让女生知道他长着怎样一颗异于常人的大脑。 但是他不甘心,他又把目标投向了期末考试。他带着些孤注一掷的凶狠,暗暗 摩拳擦掌,打算着要在期末考试上一鸣惊人,好雪洗这半年来的所有耻辱。他边在 自习室里复习便眯起眼睛想象着成绩下来之后的种种蝴蝶效应,同学们会不会惊讶 地奔走相告,你们猜谁考了第一,居然是韩唐生韩土豆,看不出来啊。这家伙长得 还真不是人脑子,没想到啊。他眯缝着眼睛,有些微醺的感觉,手里的笔不自觉地 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似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已经都是一片羡慕的钦佩的目光,他拿 了特等奖学金,众女生纷纷向他请教,他给她们讲题,然后,和其中的一個女生谈 起了恋爱,他带着她在晚上去操场散步,走着走着手就拉到一起了,有月光的时候 他就吻她……有人敲他的桌子,他猝然醒了过来,原来是坐在前面的学生在警告他 保持安静,前面还有几個人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刚才他不自觉地敲了半天桌子已经 犯了众怒。 期末考试的成绩是在第二学期开学才知道的,韩唐生一個寒假就待在学校,回 山西得坐火车,不回去可以省车票钱,还可以给弟妹们省吃的。他找了份家教,每 天两個小时。寒假的校园里清冷异常,哪里都很少能看到個活物。他每天吃两顿饭, 早上一顿晚上一顿,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就在脸盆里接上满满一盆水放到窗户外面, 第二天早晨一盆水已经结成冰了,他就把冰取出来一路踢着向食堂走去,因为从宿 舍到食堂还是有段距离的,这样可以减少路上的寂寞感。进去吃饭的时候就把冰放 在食堂门口,像把一只小狗拴在门外一样,吃完了接着踢着冰回宿舍,等走到宿舍 门口的时候,冰已经化得只有核桃那么大了。他捡起来把它捂在手心里,直到它彻 底化成一滴水。到了晚上再放上一盆水让它结冰去,天天如此。除夕的晚上,他站 在宿舍楼下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只烟花,然后又看着那烟花孤寂地慢慢地在夜空中消 失,就算给自己过年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個寂寞的寒假,他天天盼着开学倒不是盼别的,只是盼着成 绩快快出来。这成绩是他在想象中烧制好的砖头,烧了一寒假眼看就要出炉了,他 不能不兴奋。他想着把它们烧瓷实了好拿着砸人,非把所有人都砸晕不可。成绩终 于出来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考到了班里的第五名。连三甲都没进。 原来班上居然有这么多高手?他居然半年里都没有嗅到他们的危险?他们这么轻而 易举这么不动声色地就把他仅有的一点骄傲打败了? 不不,他恐惧而绝望地告诉自己,一次考试不能说明什么的,谁都有闪失的时 候,他一定是因为刚来到大学还没有完全适应环境,下一次,不是还有下一次吗? 他竭尽全力安慰自己催眠自己,他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自己哄着自己,果然就看 着自己一点点地变小了变小了,他变得只有他膝盖那么高了,他心疼地看着他,最 后,他完全变成了一個小小的婴儿。他一下一下地哄他入睡,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安静地近于安乐。深夜,他躺在床上无声地泪流满面。 这接下来的一個学期里,韩唐生终日只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学习,抓住一切时 间学习。除了上课他终日泡在自习室里,这对他来说是一個闭关练功的过程,他只 有把他们打败了才有机会为自己雪耻,他想象着他如果扳回一局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仍然会有女生钦佩他,仍然会有人忘记他的丑陋会知道他那点最隐蔽的最幽暗的好 处。日子哗哗往过流,进大学后的生活倒比高中还要枯燥刻苦,那些翻过去的日子 在腻烦中渐渐变硬,像风干的腊肉,就是用刀切都切不动。 每天早晨天还漆黑他就已经站到楼下求楼管给他开门放他出去。楼管哈欠连天 地问他,你这么早出去干吗?他说我要去自习室占座位。楼管说你一個大一的学生 又不考研占什么座位。他说,我就是在准备考研了。楼管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积 极?可是对于这样勤奋的理由楼管再不能不开门,门一开他便嗖地冲了出去,披星 戴月冲锋陷阵地向自习室冲去。这個时候占座位的大部分是准备考研的毕业生,自 习室还没开,外面已经站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他甚至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昨晚就没 回去,或者是扛着铺盖在这睡了一夜?一群人都打着哈欠集体散发着惺忪的睡意, 他作为一個大一的学生站在其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兴奋,觉得自己像是心甘情愿地 搭上了一条即将远去的贼船,上了这船自己便也是海盗了。 这时,自习室开了,人群轰一声向里涌去,好比一群民工没买票还拼命挤着上 火车要回家过年。黑暗中只听有人大喊,我的鞋,我的鞋掉了。有女生在喊,我的 头发。有的人在喊,我的脚瘸了。还有人喊,哥们儿我进不去帮我先占上一個,不, 是两個。涌进自习室后,所有的人把身上能摘下来的东西全摘下来占座,恨不得把 自己全身脱光,有一個女生非常从容凛然地从包里取出一卷卫生纸来,甩水袖一般 哗一抖,十几张桌子都被她潇洒地占掉了。他眼疾手快在后排占了一個座位,坐定 了才发现占完座位的人正纷纷退潮,教室里眨眼之间就没几個人了。原来这些都是 职业占座的学生,要替两個宿舍甚至三個宿舍的哥们占座,只管占住,用不用再说。 占座之后他们便回去继续睡觉。韩唐生和几個星星点点的学生坐在教室里开始看书 学习。 就这样披星戴月地上了一個学期的自习,转眼又是期末考试了。修炼了一個学 期是该出山的时候了。韩唐生信心满满地把所有的科目考完,然后开始忐忑地等着 成绩出来的那天。他从学习委员手里接过成绩表的时候,不敢当众看,专门躲到一 個无人的角落,先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了几秒钟才睁开眼睛,狠了狠心朝那张纸 看去。他先看的自然是第一名的名字,他看了一遍忽然发现这個名字怎么如此拗口, 怎么看着不像自己的名字。就又看了一遍,还是不行,就又看了两遍三遍,看到第 五遍的时候才发现,因为这個名字根本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周身哗地就凉下去半截, 像半截身子浸在了冷水里。他瑟瑟地往下看,第二名,也不是他,他开始出汗,却 不能不继续往下看。他屏住呼吸,双手瑟瑟发着抖,一直看到第六個名字才认出, 韩唐生,那就是他的名字。他考了第六名。 他面无表情地把成绩单还给了学习委员,然后一個人拔直脊梁快速向操场走去, 一幅行色匆匆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正等着他去办。他在操场了绕了一圈才相中 了一個隐蔽的角落,他朝那個角落走去,走过去先让自己坐下,呆呆地静坐了几分 钟之后,毫不防备的,他突然开始号啕大哭。 在看到成绩单的那一瞬间里,他忽然就明白了,这辈子,有些事情他就是用尽 全身所有的力气也是达不到了。就是到他老到他死他也达不到了。他原来还可以在 幻想中以为自己是天才,原来,原来,他终究不过是個普通人,他真的是個普通人, 普通到在一個班里只能考到第六名。 这种感觉像一個人提前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阳寿,被告知自己还能活几年的时 候,任是谁,背上都会有一阵阴冷的凄怆爬过吧。 韩唐生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知道不过就是这样了,也就放弃了挣扎。从第 三個学期开始他再没有披星戴月地早起过,像其他男生一样睡到八点再匆匆爬起去 上课,有的时候干脆连课也不上,就躲在宿舍里玩游戏。除了他那张又黑又麻的脸 依然惹人惊讶之外,他身上的其他标志正像蝉蜕一样一层层地蜕去。自恋狂,暴露 狂,自习狂,考试狂,所有的狂人标志都被时间一剪子一剪子地减去了,他渐渐混 迹于所有的大学男生中间,像众多城乡接合处的男生一样穿假李宁假耐克背双肩包, 要不是那张脸,他简直可以像雪花一样在人群中无声地融化了。当然,如果稍微仔 细一点还是会发现他身上的种种端倪,比如,他身上穿的衣服仍然是廉价的,他身 上的气息仍然是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他的目光仍然是游离的闪烁的,仍然是从 不敢正视别人的。 身边的男生渐渐都有了女朋友,有的已经公然住到一起了。就连班上最胖的男 生都有了女朋友,有人看见他和女朋友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两手插兜拼命吸着肚子, 以使自己的肚腩看起来小一点。韩唐生在校园里一见到成双成对的恋人就远远躲开, 情愿绕路而行。他背着书包踽踽独行在校园里每一個隐秘的角落里,只有在这些角 落里他才有不被人发现的快感。他经常在晚上的时候买几串烧烤坐到校园湖边的石 凳上吃,他把吃完的鸡骨头鸡肉扔进水里,不一会儿就听见有鱼围过来叽叽咕咕吃 东西的声音。黑暗中他看不清它们,但是坐在那里他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他迷恋 这些鱼在夜里吃东西的声音,像一大群婴儿向他围过来。他像個老爷爷一样慈祥地 抚摸它们,喂它们吃的,就差给它们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