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值青春期的男生们除了上课,开始偷偷在宿舍里研究A 片研究避孕套,他们 拿着一個避孕套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无奈地把它吹成一個气球,再把这气球扎破。 看A 片的时候一般都是四個男生集体观摩,随时可以加以讨论,有时还外加几個别 的宿舍的男生,几個人围成一圈趴在电脑前面,像個小型电影院似的。個個屏住呼 吸,越是这样越是能听见宿舍里一片马达似的粗大呼吸声,此起彼伏的,按住那头 那头又起来了。偶尔哪個男生有这方面的经验,那此时他无疑就成为了导师的角色, 对众男生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启蒙教育。 一开始的时候韩唐生视A 片猛于虎,对电脑屏幕里那堆明晃晃的动来动去的器 官惊惧不已,他惊讶于世界上居然有人是靠做这個来赚钱的。别人一开始看A 片, 他就低着头黑着脸背着双肩包去上自习,似乎真正做亏心事的是他。等到他晚上讪 讪地蹴回宿舍,A 片倒是放完了,不过整個宿舍都没人看他一眼,好像进来的不过 是一缕空气。他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在背地里骂过他了,连A 片都不看,装什么纯洁 无辜,搞得自己是個外星人一样。熄灯前的时光别人热气腾腾地说着话,只有他像 一根羽毛一样浮在最上面,下面的蒸汽再怎么挑逗他都沉不下去。 但是他不甘心永远做漂在水上面的这层油,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张最表面 上的纸,随时会被人撕掉。遥望一下大学生涯,这才不过是大二,剩下的两年多总 不能就这样一直悬空搁置着吧,总得接上地气才能活下去吧。终于,在某一天众男 生又看A 片的时候,韩唐生没有躲出去,他不安地绞着手指,站在最后面连把椅子 都不坐,一副甘愿受罚的模样。男生们不计前嫌把他收留下来,并且抱怨他级别太 低应当自己好好补补课才是。韩唐生看着看着血往脸上喷,那层血被堵在黑色的面 皮下面清晰可见,一张脸被憋成了黑紫色,活脱脱一個茄子。第一次看A 片类似于 第一次抽烟或喝酒,看完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想吐。可是不管怎样这第一步总算迈出 去了,他偷偷趴在厕所的门上喜极而泣。 这步出去之后,他和宿舍的关系像春天的冰面一样开始有所松动了。他们渐渐 把他从外星球上拉回了本土,其实就是把他放在月球上也不过是让他坐监狱去了, 人说到底还是群居动物。韩唐生心中明白自己早已无处可躲,嶙峋艰险的难题不让 他躲,震惊四座的成绩不让他躲,琳琅满目的名牌不让他躲,花前月下的爱情不让 他躲。他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地穿行在大学校园里,最后发现还是躲在宿舍里最 安全。 此后他便努力和宿舍其他几個哥们儿集体行动,他们渐渐地对他的丑视而不见 了,对一年前的裸体事件也渐渐忘记了。忽一日,上铺的哥们儿对韩唐生说,土豆, 你怎么也不去谈個恋爱呢?韩唐生一听这话面色发紫,低头说,没人能看上我。那 哥们儿立刻用老到的口气对他说,女孩就是要追的,不追你怎么知道别人能不能喜 欢你,我告诉你個秘诀啊,对女孩子只要穷追不舍她迟早都会感动的。咱班的女生 你看着哪個喜欢就赶紧追,别过几天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了。 这番煽风点火让韩唐生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相貌,他心里淤积了一年半的火种 被这番鼓励哗得点着了,确实,既然别的都行不通,谈场恋爱或许也算一种对自己 的救赎。人总是要活的,那就得想活下去的办法出来。 其实他从大一就开始注意外语系的一個女生了。那女生脸白白的,头发短短的, 说不上多漂亮,可是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记住她了,主要是因为她的笑容。他喜欢 这样的笑容,温暖得像一把撑开的阳伞,把他也能罩进去。默默注视了人家一年背 影,现在他决定展开攻势。他多处向人取经,制定好了翔实的作战步骤,上铺的哥 们儿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有坚韧不拔的毅力,要有炸敌人碉堡的信念他就一定能成。 韩唐生开始到外语系旁听,早上去听课的时候他拎上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悄 悄放在了那女生的桌子上。结果那女生看看四周抽抽鼻子,最后看着他说了一句话, 同学,请不要在教室里吃韭菜包子。然而,他不能就此放弃,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一 间一间教室地找,从一楼找到六楼终于找到了那女生,便悄悄进去坐在教室最后面。 等到那女生要走的时候他慌忙先出去在楼道里等着她,结果那女生看都不看他一眼 就过去了。他只好一路跟着跟到了女生楼下,那女生上楼的时候他听见她对另一個 女生说,今天遇到了一個变态的跟踪狂……对,就是那個长得像土豆的。明天不去 上晚自习了,吓死人了。 但韩唐生没有退缩,因为他在心里把她当作了一道数学难题,越是难题越让他 兴奋,这是显示他才华的时候了。他就不相信没有解开她的通道。他用方程式在脑 子里比画来比画去,不时调整战略,从初级的跟踪到中级的打电话发短信发邮件, 再到高级的捧着一束巨大的玫瑰站在女生楼下几個小时地等着那女生下楼来。这场 旷日持久的战役几乎横亘了大二一年,其实他中途就已没有信心了,但他越是怕输 就越不敢放弃。追一個女孩子对他来说相当于就是在众目睽睽下解一道难题,他要 是解不出来是会被全校学生耻笑的,他将更加无处可去,他将彻底变成一個什么都 做不成的废人。他真的很焦虑,他希望她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能明白他其实是個心 里美萝卜,透过他那张不堪的脸她应该看到他的内在其实什么都不缺,他会很爱她 也会对她很好。可是这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期望罢了。那女生看见他就躲,他们之间 简直像警匪关系了。 上铺的哥们儿发笑话缓解他的压力:某男为追一女孩子,积极主动地帮其修手 机,看到女孩子的手机上存着一個名字叫“备胎”就开玩笑说,你还认识姓备的人 啊。女孩子脸色一变,连忙要回手机,不幸的是,他在还手机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 下呼叫键把那個电话拨出去了,接着,他听到了他自己的电话响起来了……看了这 笑话他想不知道他排进这女生的备胎行列里了没,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 这场战役是在大二学期末告罄的。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人人开始复习备考,那 女生却破例约了韩唐生一次,韩唐生为了这次约会忙着洗脸梳头换新衣,搞得像要 去过年一样。结果,在黑暗中他们一共就站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他连那女生的脸 都没看清楚,只见她像個高大的烈士站在离她十步开外的地方,庄严凛冽地对他说, 以后不要再打扰我学习,不要再跟踪我,我看见你就害怕,永远不可能和你恋爱。 再有下一次我就到学校保卫科告你骚扰。 他唯一一次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就这一次他就看到底了,那就是,以后无 论他再追几個女孩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人家排进备胎前十,而且他必定是备胎 里那個垫底的。 所以大三的时候韩唐生再不提恋爱的事,就是一個连过来怂恿他,他都无动于 衷。既然哪里都不收留他,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一处新的去处,这次保证他不会被拒 绝,保证不会嫌他丑。他开始昏天黑地地玩游戏。宿舍里的电脑是他和别的男生一 起合买的,一开始他还在宿舍里玩,后来因为用电脑冲突又觉得不过瘾,他开始到 学校外面的网吧包夜玩游戏。 以前不玩游戏的时候不知道,如今一玩才知道这是一块全新的战场。他很快就 着迷了,一有时间就玩游戏,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泡在了网吧里。在网络游戏中他亲 眼看着自己由一個一文不名的小混混一步步变成了江湖老大,一路上他披荆斩棘打 打杀杀,提着冲锋枪拿着大刀,根本无所畏惧,见什么杀什么,任何拦他路的都会 被他一刀砍死。再说了,在游戏中即使他被人打死了也可以重新活过来再来一次, 在游戏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個无坚不摧而且长生不老的超人。这個超人像個魂魄 一样住进了他的身体里,只要在玩游戏的时候它就会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瞬间就长 成一個庞然大物睥睨着世间的一切,任是什么都奈何不了它。 他太需要这种感觉了,他太需要看到自己变成一個超人了。这使他产生了一种 奇异的饥饿感,为了填满这种饥饿的感觉他只好抽出更多的时间去玩游戏。然而, 在游戏里沉浸的时间越多,他对游戏之外的世界就更加惶惑更加恐惧,一走出游戏 他就会发现自己又被打回原形了,自己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弱小还要丑陋还要不堪 一击。为了抵抗这种令他崩溃的感觉,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回头再躲到游戏 里去。 他的游戏玩得越来越好,与此同时他有了类似于吸毒的感觉,他心里知道这样 下去是不对的,可是他戒不掉。渐渐的,他开始怀疑到底游戏里的世界是真的还是 游戏外的世界是真的,他甚至想会不会游戏里那個战无不胜统率一切的自己才是真 的,而现实中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個投在井中的倒影。他已经长达几個月不去上课, 宿舍的男生们长年累月见不到他,白天见不到晚上也见不到。他整宿整宿地泡在网 吧里,基本上在那安营扎寨了,主食是方便面。 偶尔从网吧出来被阳光照到身上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個刚从阴间爬 出来的鬼。周围路过的人都骇然地看着他,这么黑这么瘦这么丑,简直不像一個人 形。他身上带着游戏里战无不胜的余温,用无畏而僵硬的笑容回视着他们。他的手 指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手里是空的,倘若有一把刀,他一定过去削了他们,敢笑 他?在魔兽的世界里,这些人算個什么?一根稻草而已。他伸伸手他们便是齑粉。 他整整和游戏搏斗了一学期。做了一学期虚拟世界中的超人。大三第一学期期 末考试的时候,他虽然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了,但是六门功课他只及格了一门,五门 挂科。学校毫无余地地勒令他退学。 一只大手猛地把韩唐生从游戏里血淋淋地掐了出来。这回他彻底醒过来了,这 一觉就是半年,他恍惚觉得自己才刚进大一,怎么眨眼之间大三已经结束了。不, 准确地说,是他的大学生活已经戛然而止了。 他离开大学的那天,没有一個人送他,他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人来送他。他 记得来大学报到的时候他就是一個人拎着一只包来的,现在他又是一個人拎一只包 要回去了。在网吧里浸泡了半年他被浸泡得苍白虚弱,随便一阵风都能毫无悬念地 把他卷走。他提着行李包,倒像是包提着他在走,一路上唯恐遇到熟人,他加快脚 步踉踉跄跄地往外赶,这使他看起来周身又多了些过街老鼠的凄凉。终于走到校门 口了,一辆出租向他驶来。就在上车前的一瞬间里,他突然回过头泪光闪闪地向着 清华园看了最后一眼。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那最后一眼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我还会回 来的,等着我。 三個月后的一個黄昏,在交城县中学的二楼,韩唐生当年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习惯性地从自己的教室里视察出来,站在栏杆前抽烟。他又把一届学生带到了高三, 再过三個月就又是高考了,又到了收割他们的时候了,这种接近于农人的感觉让他 欣慰而踏实。一支烟还没抽完的时候忽然有個人无声地站到了他身边,他开始没留 意,后来发现此人一直就在那站着,不走也不动。他就着暮色扭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站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当年的得意门生韩唐生。 这個当年名噪一时的学生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纹丝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出奇的 瘦出奇的黑,像一截刚从烤炉里爬出来的熏肉,似乎在烤炉里被熏烤的全身上下都 没有一点水分了。然而,他周身最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是他的目光,这两缕目光 像两盏游荡在深宵旷野里的灯,被旷野侵蚀地冷涩苍凉,只剩一点骨架了,但那点 骨架却愈发坚硬了,硬得让他全身都散发出了一种逼人的邪气。 数学老师手一抖,半支烟掉到了地上。师生两個倚着栏杆说着话,一直说到天 黑透了,星光开始苏醒了韩唐生才端端正正地给数学老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缓缓 离去。数学老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他答应让韩唐生插进高三他正带的这 個班做旁听生,准备参加七月份的高考。 几乎全高三的学生都在一夜之间发现有一個又黑又老又丑的奇怪旁听生突然从 天而降。这個旁听生完全像個怪物,他几乎长在了教室里,晚上十一点学校要关校 门的时候他还在教室里点着蜡烛做题,早晨学生们去上早自习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经 坐在教室里读英语了,他们怀疑他是不是昨晚根本没回去,就在教室里过夜了。而 且他从不吃早饭不吃晚饭,就靠中午一顿饭活着,一顿饭他要吃三個馒头,边吃还 要边看书。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一天当中所有的时间里他的眼睛都不肯从书本 上习题上离开一分钟一秒钟。他终日像架做题机器一样永不知疲倦地做题做题做题, 走在上厕所的路上嘴里背的都是英语单词。蹲厕所的男生只要听到蹲在隔壁的人在 边上厕所边背英语就知道是他。 三個月后,这個怪物和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了高考,然后,成绩出来了,怪 物是这届学生中唯一考上清华的。半头白发的数学老师站在校门口久久看着贴在墙 上的录取红榜,泪流满面。 这回轮到清华大一的学生奇怪了。报到的新生几乎都注意到了有個又老又丑又 黑的学生居然也掺在报到的队伍中,他太显眼了,随便往哪里一搁都能被人看到, 别人就是不想看到他都不行,简直是一盏永远不知道熄灭的长明灯。 韩唐生作为一名刚进校的大一新生又开始重复三年前的一切,只是因为已经彩 排过一次,所以有些步骤他连看都不看就直接跳过去了,比如和老乡联谊,给高中 同学写信等低级步骤。上一個大一也不过就是三年前的事,现在想来却已恍如隔世。 他想,既然人人觉得他丑,他就索性让自己再丑些。他完全不修边幅,终日灰头土 脸,经常是脸上的胡子长得有二寸之长了他也想不起要刮一刮,简直像一個大叔愣 是要和一帮小孩子们挤着去上课。冬天的时候他在乱蓬蓬的头发上扣了一顶不知道 哪個地摊上买来的红帽子,走在人群里像個狼外婆一样傲慢。 从头再上一次大学,感觉就像亲眼看着自己又转世投胎一样。只是前世的记忆 都宛如昨天。这個轮回里他比前個轮回更加寡言少语,平日里和同宿舍的男生都很 少说话,不到熄灯时间他就不回宿舍,终日在教室自习室里待着。三年前的同窗如 今已是大四学生了,一個個都焦头烂额地忙着考研忙着找工作,突然有一天他们发 现又在校园里看到韩唐生了,主要是他太好认了,认不出谁都能认出他来。他们迷 惑了半天终于找到答案了,原来,现在的韩唐生是大一新生。这小子被开除了一回 居然又杀回来了,也算条汉子。只是见了面略微有点尴尬,现在是学长和学弟的关 系了,这打招呼呢还是不打招呼呢?他们正在纠结的时候却发现韩唐生倒是比谁都 坦然从容,他见了他们居然还礼貌地点点头,只是不说话,也不容别人说话,然后,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消失在了去图书馆的路上了。 他们还发现韩唐生比起从前确实是有些变化的,至于具体怎么個变法,他们也 说不上来。他的外形看起来还是像土豆,但是成了一個被煮熟的土豆,也就是说土 豆下面的那点液体明显地凝固了,三年前的羞涩慌乱忽然齐齐的从他脸上被连根拔 掉了。现在他的脸上虽然到处一片荒芜,胡子长得杂草丛生,头发因为不理也终日 蓬得气势汹汹,但他们还是透过这荒芜看了出来,现在他的脸上其实是没有表情的。 他像一個原始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不惧,不羞,不恼,不喜。现在只剩下一种 解释了,那就是,他变木了。 他自然还认识你,但他看过来的目光令人恐惧,因为那目光也是木质的。划过 去很钝却也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