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久,韩唐生便坐拥了一個新的外号,韩大叔。 别人喊他大叔他也答应,准确地说随便叫他個什么他也答应,一时他慈祥得像 個老祖父,任由这些孩子们和他胡闹和他撒娇。他从不照镜子,包括偶尔刮胡子的 时候,就算刮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他也不照。他经常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老式大领西装 和脏兮兮的白色球鞋若无其事地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秋天的时候他穿着一件鼠皮似 的夹克,到冬天了他还是那件鼠皮夹克,后来学生们发现他那夹克像兔子似的长出 了一条硕大的人造毛领,还长肥了一圈,夹克里填了一条棉花芯子,于是便摇身变 成冬装了。天再冷些,他便翻出那顶红帽子扣到头上去。 同宿舍的男生发现他对两样东西过敏,一是网络游戏,他从不玩任何游戏,连 看都不看一眼,包括最低级的连连看之类的小游戏他都不看一眼。倘若有人硬要拉 他玩游戏,他的脸上立刻会像化学反应一样变色,瞬间便会从黢黑变成乌黑,连嘴 唇都是黑的,像中了剧毒一样骇人。二是女生,他不仅仅是不好色,简直都堪称清 教徒了,走在校园里对任何女生都不看一眼,再漂亮的女生他都视而不见,直把人 家当空气。不知是谁带来的可靠消息,据说韩唐生至今都还是老处男。男生们便纷 纷猜测韩大叔是不是性取向或性能力有问题。正当他们随便猜疑的时候,发生了一 件事破解了所有关于韩唐生性问题的谣言。 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韩唐生宿舍的一個男生突然身体不舒服,便中途和体育 老师请假回宿舍休息。楼道里静悄悄的,正是上课时间,很少有学生在宿舍里待着。 至于他宿舍的人不都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嘛,他根本没多想,掏出钥匙就开了宿舍的 门。门一开他吓了一跳,宿舍里居然有人。但宿舍里的人似乎比他还要惊恐,里面 那人猝不及防,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抓着裤子护着两腿之间,开 门的男生被这個动作吓坏了,这個动作更加提醒了他,他不想看清楚都不行。尽管 里面的人正慌慌张张地提裤子,外面的人还是一眼看到了他正露在外面的半個屁股。 里面的人是韩唐生。外面的人知道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慌忙把眼睛转向桌上正开 着的电脑,完了,他又一不小心看到了电脑上正放着一段消掉声音的A 片,女主角 正在里面和一個男人做各种高难度的骇人动作。外面的男生突然便明白了,韩唐生 这是在看着A 片自慰啊。他一定是觉得男生们都去上体育课去了,这时候一定不会 有人回来,而这半途回来的男生也绝想不到宿舍里居然还躲着個人,而且居然是韩 大叔韩唐生。 两個男生隔着一扇门对峙着,里面的不敢出来,外面的不敢进去,中间明明什 么都没有,却像把两個人都装在玻璃瓶里了。外面的男生只觉得把眼睛搁在哪都是 错的,不能看韩唐生也不能看电脑屏幕,他只好一会儿瞅瞅地面一会儿吊起眼睛看 看天花板,尽量看这些无害的地方。趁着这空隙韩唐生已经把裤子系好了,他又嗖 的一個箭步过去直接把电脑强制关机,一副急于毁尸灭迹的模样,让外面的男生一 阵不寒而栗,只觉得自己也处于被杀人灭口的范围内了。他今天撞上的这事虽不比 目击了杀人现场,但也不见得能比杀人现场光彩多少。 他终于鼓起勇气偷偷瞟了韩唐生一眼,只瞟了一眼他又迅速把眼睛垂下了,他 不敢再看韩唐生。只见韩唐生站在那里面如锅底,似乎是血往头顶倒流的缘故,越 发衬出了他眼白和牙齿中的寒光,像刚刚被磨好的石器。两個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那么对峙着,虽然彼此连個正面的眼神都没有交锋,却有无声的对话在他们之间 缓缓蠕动着。 你不会给我说出去吧。 我什么都没看见。 如果说出去了不要怪我翻脸。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什么都没看见。 无形的对话结束了腾出了场地,有形的对话才得以走出来现形,外面的男生咳 嗽一声清清嗓子,有些费力有些无望地解释说,我今天……突然闹肚子,就回来… …回来拿书包,我这就去图书馆,这就走。说完他嗖地一步冲进去拿起书包就往外 疾走,生怕韩唐生暗下毒手解决了他。路上这男生一边往图书馆走一边暗想,以后 做什么都不能做别人秘密的见证人,真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过,由此可见这 老处男性取向是没有问题的,谁说他不近女色了,只是没有罢了。也是可,除,这 么一大把年龄了还没交过女朋友,自慰一下也是正常需要。该男生一边唏嘘着感叹 着,一边想,这样的事情各自躲在背地里时都很正常,可是一旦被人知道了还是觉 得是個笑话。其实背地里自慰的男生多了去了,只是韩唐生运气实在不好,竟不幸 被人亲眼看到了。一旦被人亲眼看到竟像被捉奸了一样。 在以后的几天里,该男生和韩唐生在一個宿舍里出出进进,要么装作没看见对 方,要么瞬间就对对方热情得不得了,恨不得都能拍着肩膀嘘寒问暖。宿舍其他男 生表示不解,你们俩怎么这么疹得慌?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倒也算风平浪静,韩唐生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对那男生也 不再处于监视状态了。他们都以为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那男生本以为自己一定不 会把这事说出去的,这事说出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是心里搁着一块秘密好比 身体里长出了一块结石,怎么都觉得消化不掉,既消化不掉又打不出去,他跃跃欲 试了几日,终于在某一天去食堂的路上,对同行的男生说,我和你说個事啊,但你 千万不要说出去,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结果,几天以后全化学系都知道这起自慰事件了。韩唐生再次陷入了命运的轮 回状态,隔着三年时空他又一次成为了风口浪尖的主角。传闻像长着翅膀一样,以 一日千里的速度在校园里到处疾驰,从大一直接就飞到大四了,今日的同学知道了, 昔日的同窗也听说了,再然后,化学系的研究生们也知道了,就差博士们不知道了。 韩唐生顿时人气飙升,再一次成为化学系的名人。昔日同窗闻之此事不免又扯出当 年的光屁股照镜子事件,此事虽已过去三年,但仍然像核武器一样散发着威慑力, 如今,新旧事件一结合竟也天衣无缝,看上去一脉相承,果然是出自一人之手。于 是新旧同窗都免不了抚掌感慨,你说韩唐生这人怎么就好这口呢,口味如此之重, 怎么就不好好谈個女朋友呢,怎么老干这种露腚的事。他们分析认为他的一切行径 都证明了一個事实,心淫。 于是,另一顶巨大的帽子扣在了韩唐生的头上,他根本避之不及,他逃到哪那 帽子都会天罗地网地把他罩进去。传闻越来越崎岖越来越变形,有人说看到韩唐生 有暴露癖,看到女生便解开裤子往出掏家伙。有人说看到过韩唐生在公交车上下咸 猪手,在一個女孩子背后蹭来蹭去。有人说韩唐生自慰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根 本就不择对象,他只要看到一個洞就想试试,他曾经试图猥亵一只路边的旧沙发, 因为那沙发上满是破洞……韩唐生在流言中再次变成了一個面目狰狞的怪物,似乎 瞬间便长出了两個脑袋八条腿附加一個巨大的生殖器,似乎见一個女人就会垂涎三 尺地扑过去。 这次学校没有开除韩唐生,因为流言毕竟是流言,而且无论这個男生自慰与否, 他的学习成绩总还是一流的。韩唐生明白了这個底线之后忽然便释然了,只要学校 不把他再次开除他便什么都不怕,其实他已经作好了再次被开除的心理准备了,他 甚至已经想好,如果再被开除一次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就卷铺盖再回去找班主任 插班参加高考,他要第三次卷土重来,倘若第三次再被开除?那就第四次。不考到 这里就不足以证明他的智商。大不了老子就十进宫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自慰一次就被人看见了他索性也就不需再遮遮掩 掩了,什么事到了底就好了,既然已经到底那就看看他们还能把他怎样。他冷笑着, 突然就觉得自己身心膨胀,无比强大,在学校里出出进进如入无人之境。他公然在 宿舍里看A 片,把声音调到最大,整個楼道里都能听见,其他男生都被这女优的叫 声轰到自习室去了。一個人倘若连流言都不怕了,那这人基本上就是战无不胜的钢 铁之身了,更何况他还有胆量把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公开化坦诚化,现在真是谁都 奈何不了他了。在这起事件中韩唐生的胡子和头发像被施了肥一样嗖嗖疯长,他不 刮不理任由其泛滥成灾,他穿着黑西装白球鞋走起路来长发飘飘仙风道骨,成为校 园一景。 他放任了这流言生长,让它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去,这流言反而长得没有了后劲。 本来嘛,一個男生看看A 片自慰一下以调剂枯燥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所以 流言猖獗了一阵子大约自己也觉得无趣也就蔫下去了,慢慢地就像一层植被一样凋 零了。无论这流言是活着还是死了,韩唐生都不看它一眼,他过着离群索居却是极 为规律的生活,上课上自习去图书馆看书,每天早晨跑步定期看看A 片,且一定要 在人多时候看,从不偷偷摸摸,比干什么都来得光明正大。 此后的几年大学生活就这样顺着惯性滑下来了,倒也平静。这几年时间里,韩 唐生反反复复做的同一個梦就是,他正坐在高中教室里睡觉,他一边睡觉一边已经 把黑板上的题解出来了。每次从这個梦中醒来韩唐生都会眼睛潮湿。他知道,那些 光辉岁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它们真的变成了一個再真实不过的梦。 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韩唐生被保送读研。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很顺利 地考上了博士,于是就在一個校园里,他从研究生宿舍搬进了博士宿舍,现在,这 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是独属于他的空间了。再没有人会窥视他在做什么,可是他 在自己一個人的宿舍里所做的事和以前在集体宿舍时一模一样,似乎还有很多隐性 的人正在暗处偷窥着他。他现在的生活不过是从以前生活的模子里拓出来的。就像 是把一個人在一米高的牢房里关上一年之后,把他放出来他也一定是猫着腰不敢直 起来。 读博比读研时更自由了些,除了实验室和图书馆他就在宿舍里待着。别人不来 他宿舍串门,他也决不去别人宿舍串门,似乎他的宿舍是一处军事禁地,闲人勿进。 他情知博士毕业后找個饭碗还是不成问题的,也就是在三流高校在某研究所混混, 至于搞科研做科学家得诺贝尔奖,那只是一個冷笑话罢了。他知道他就一智商偏高 的普通人。 这年韩唐生三十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他原以为读到博士的时候总可以扬眉 吐气一番了,不料,读博士以后他发现博士这個弱势但不弱智的群体正处于社会主 义初级阶段的温饱水平。到了这年头,喜儿都会主动爱上黄世仁的,不用逼也不用 抢。有品,有型,有空,有钱才是深受女性爱戴的四有青年。如果不是媒体不辞劳 苦地丑化农民工,博士们的地位不会比他们高到哪去的。就像是读经书的唐僧不值 钱了,猪八戒们的地位提高了,因为猪肉涨价了。连女妖们的思想也与时俱进,找 個好看的不如找個有用的。博士老公用来和人吹吹牛还可以,饿急的时候还是能吃 上肉比较实惠。 放眼望去,天桥边算卦的都能用小学三年级的知识救人苦难兼养家糊口,如果 博士们能把二十几年学到的东西发挥到那水平,也算普度众生了。但残酷的现实是, 多数土著博士只能永远生活在少数“海龟”伸头伸尾的阴影中。“海龟”们当着土 著吹嘘自己在国外的经历时,脸上都不能不洋溢着满足和狡黠,就像嫖客碰巧赶上 特价又没被警察抓到一样得意。 所以即使做到博士他照样打光棍,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女人对他来说已是身外 之物,他甚至觉得他就应该这样往下活。韩唐生经常半年不理头发不刮胡子,像個 山顶洞人一样踩着两只拖鞋在学校里出出进进,除了做实验写论文之外,唯一的消 遣也就是看看A 片自慰一下。这個习惯他不折不扣坚韧不拔地从本科一直带到博士, 掐指算算竟也陪了他十来年了,就是亲人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因为一路从流言里 杀过来,竟有了些患难与共的感觉。 看了十年的A 片,倒也算对这個领域颇有了些研究。十年时间里韩唐生几乎把 各個国家的A 片都观赏了一遍,风格各异各有千秋,进行综合比较鉴别之后,韩唐 生还是最喜欢看日本A 片。这個怪异的国家盛产自杀和女优,据说如今在经济萧条 的背景下,日本AV女优正以每年六万的速度增长着,从业人员前景一片大好,快赶 得上白领了。韩唐生在日本A 片中看来看去还是最喜欢一個叫泽井奈的女优。为此 他几乎搜集了这個女优的全部作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焦虑疲劳的时候,在想 女人的时候,就把盘片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现在再不会有人突然闯进他的宿舍, 也不会再有人干涉他是不是在看A 片,他很放松地把自己摊在椅子上,像一只散了 架的八脚章鱼。他已经习惯了,习惯用盘片里的女人抚慰他残缺的生活,他习惯了 在想象中和她们做爱。 泽井奈并不很知名,是個笑容纯净一头长发的日本女孩,很年轻的样子。韩唐 生从看她的第一部A 片起就喜欢上这個女优了,他多年幻想中的女朋友就是这样的 笑容,他幻想多年的笑容却被一個女优长出来了,他既心痛又兴奋。他发现在整部 盘片里泽井奈始终保持着这种笑容,她始终对着镜头微笑着,她的笑容很奇特,一 個女优的笑容无论怎样纯净都是从肉欲里长出来的,都很难脱掉一种邪恶的荤腥感, 她的笑容虽然与性欲相连却单纯异常,这微笑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個女空乘,女护士, 就是不像女优。此后他便四处搜寻她的盘片,找来找去才发现她的盘片也就那么几 部,这说明她的从业时间并不长,在这個行业里算得上是昙花一现。后来他在网上 找到她一张照片,便冲洗出来装上相框摆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已经不看着A 片自慰了,现在他看着她的照片自慰。虽然照片里的女人是不 动的,但是这也给了他更丰富的想象,在这辽阔无边的想象里他和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以拥抱可以接吻,就像两個真正的恋人一样只拥抱不做爱。睡觉前他把她的照片 摆在枕头边,甚至有时候把照片抱在怀里睡觉,把这张照片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身体 里忽然便长出一种奇怪的踏实和安宁,还有一种无名的幸福,似乎真的是有一個女 人正躺在他的怀里。 有时候他看着照片里的女人,看着她那种纯净的笑容,他会忽然一阵心疼,听 说女优的从业寿命都极短暂,这样一個女孩子为什么去做这個。虽然他也是这些盘 片的消费者之一,他消费了这些女优,但他还是不能不为女主角痛心疾首。这個女 孩后来又做什么去了?当有一天她金盆洗手不再做女优了,她又会去做什么呢?她 还能做什么?会不会已经结婚相夫教子去了?还是去做什么别的工作去了?她在以 后过得幸福吗?她和他不是一個时代里的人,那她现在该有多少岁了?四十?五十? 还是六十?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正站在神秘的时光隧洞前,因为不知道隧洞的尽头是 什么,他便愈发想跳进去穿过隧洞看看尽头究竟是什么。 这种欲望驱使着他四处搜寻这個女优的资料,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这样一段资 料,日本女优泽井奈二十二岁出道,长相甜美清纯,却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出人意 料地从二十层高楼的窗口跳下,当即身亡。 他浑身猛地一颤。 这個晚上直到深夜了他还枯坐在椅子上对着那张照片发呆。原来,他日日夜夜 看了两年多的照片居然已经是一张遗像了,隧洞尽头的答案突然便诡异地浮出来了, 这個女人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四岁。 他把一张看得烂熟的盘片打开,看着里面的泽井奈。整张盘片里看不到她脸上 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一直对着镜头恬静地微笑,就像她正在做着一件很家常的事 情,就像正在自己家里刷碗或缝衣服一样。这张盘片到最后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 泽井奈在最后一個镜头里微笑着对着镜头鞠了一躬,然后,她就从镜头里消失了。 这是他能找到的泽井奈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坐在那里忽然意识到,泽井奈这最后一 鞠躬其实是和盘片前的观众道别的意思。他又倒回去重看,她虽然是一贯的微笑, 笑容里却还是有一种细若游丝的苍凉渗了出来,这点苍凉像水滴一样一点一点地落 在了他的皮肤上,他打了個寒战。 她自己一定已经明白这是她最后一部作品了,那么,在那個时候她会不会已经 决定要自杀了?她为什么要去拍A 片,又为什么要去自杀?是为了钱?如果是为了 钱又为什么去自杀,刚把钱赚到手就转身去跳楼?他盯着她的照片看,他突然觉得 她那笑容里正长出旋涡一样,似乎正以一种巨大的离心力把他吸进去,他本能地后 退了一步。她在他面前迅速长成了一個巨大的谜团,一层层的云雾笼罩着她,而她 就被含在那云雾的最深处。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一道数学难题正摆在他面前,他紧张而兴奋,当他找 到一扇门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进这道题的心脏处时他便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正爬 上摩天大楼的顶层,站在最高点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切,他马上就要飞起来了,飞入 云端,周围只有云彩和飞鸟,没有一個人影。这才是真正的高处。这种感觉让他无 比迷恋,以至于进大学都好几年了他还是经常梦到在高中做数学题。醒过来之后他 都会悲怆好久。因为现实中,他是想做一個好好的普通人都做不了的,他是连做好 一個普通人的机会都没有的。 现在,他又一次受到了这种挑战,他要把这道题解开,他喜欢那种站在高处的 感觉,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他再一次搜寻她的资料,但关于她的资料并不多,他在只鳞片爪的资料中慢慢 了解到,泽井奈自小无父无母,跟着外祖母长大,毕业于京都大学,刚毕业时曾做 过银行职员,后突然辞职去做AV女优。 他像一個严谨的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一点一点地搜集着碎片,然后把这些碎片放 在一起,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把她拼成一個人形,他要让她在他的指尖复活 过来。他看到一個很小的泽井奈向他走过来,一個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一個年老 的祖母带大,那是怎样一种生活?他眯着眼睛远远地望过去,望着那個小女孩的背 影,这种背景下长大的孩子大多孤僻内向,甚至很少和人交往,他自己就是这样长 大的,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看到了他自己的背影。从小到大,因为长得丑因为家 境贫寒,他受过多少凌辱?他一直幻想着它们有结束的一天,可是一直到现在这种 凌辱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是因为多年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凌辱,他才会畸形地迷恋 着数学难题,那些难题对他来说就像一座小小的可以收容他的岛屿。她呢,她这样 长大的女孩子受过的凌辱也一定不少吧,她那年老的祖母必定会在某一天猝不及防 地先离她而去,她在这個世界上将没有一個亲人,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就连她后 来读大学的学费也一定是她自己做各种工作,一分钱一分钱挣来的吧。为了这点学 费她一定吃过各种苦,因为她没有任何依靠,她是一個孤儿。 他又看到了少女时期的她,她在他视野中渐渐长大,他都能看到她踽踽独行的 背影,她疲惫地穿行在东京那座城市的街头,像一条狗一样为一口面包而拼命。这 其中存在的假设太多了,也许,她就是这样艰难地靠着自己一直把大学读完了,也 许,她做了有钱人的情妇又被抛弃,还也许,她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 骗,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活下来。一万种可能就是一万种活法,这一万种活法 错综迷离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就是网里那条鱼,她逃不出这 些活法的。 他视野中的女孩子倏忽之间又变成了他自己,他看到一個又丑又黑的男生穿着 一身廉价的不合身的衣服穿行在北京的街头,惊恐地四处张望。对他来说处处都是 机关,每走一步他都可能要受到新的凌辱,他恐惧着惊慌着,却还是咬着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他多么渴望有一处地方能让他躲进去,只要能安宁地躲进去他就再也不 想出来,他不想见这么多人,不想挤地铁,不想找工作,他不想在这样一個偌大的 满是欲望的城市里挣扎。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就像学校把他开除之后,他完全可 以离开这座城市了,然而他又自己杀回来了。他再次投奔它而来,因为除了这里他 更无处可去。 那背影又变成了一個年轻女人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的制服正走在东京的街头, 长发飘飘,面孔苍白。这时候她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银行的职员,按理说她开始 有收入了,可以相对安稳地生活了。这個时候她大约有二十二岁了吧,二十二岁是 什么概念?就是他十年前,那时候他青涩敏感,像只秋虫一样终日紧张着蜷缩着, 随时准备着受到外界的攻击。直到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从正面接受了所有的凌辱, 他像一只巨大的器皿一样接受了所有形形色色的凌辱,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 己身体里长出了一种巨大的抗体。 她呢?她为什么有一天忽然辞去工作去拍A 片呢?她为什么忽然要去做一個AV 女优呢?这個职业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在某個临界点 里忽然获得了一种巨大的破坏力,所以她从一個文静内向甚至孤僻的银行职员突然 摇身变成了一個风情万种的AV女优?在她选择了这個职业的一瞬间里,她是不是已 经明白她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或者说,在那個时候她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那就 是说……在拍A 片之前她其实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意愿了,所以在两年短暂的职业生 涯之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这是她自己安排好的,她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预设 好的那個结局? 他问自己,在做女优的两年时间里她每天在想什么?她会去想那将如期而来的 死亡吗?一個人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分一秒地踩着时间 的触角往下走,每走一步就知道这一步已经用完了,再不会回来了,每一步都是空 前绝后,都是唯一。 他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照片上。然 后他像抱住一個人一样一把把它抱在了怀里,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温度正渗进他的 血液里,就像有一棵植物的根正拼命地往他身体里长去长去。他眼前的女人的背影 还在那里孤单地走着,长发飘飘,突然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他看到的那张脸 却是他自己的,那张又丑又黑的脸。他们奇异地长在了一起,长在了一具躯体上, 如传说中诡异的雌雄同体。 这年的圣诞节又来了,毫无例外,这個圣诞节又是他一個人过。对过不过节他 其实是无所谓的,反正过节和他也没关系,就算别人在过狂欢节他也照样可以埋在 屋子里写论文。这么多年里,他已经为自己发明创造出了一套应付节日的独特体系。 但是,唯独对圣诞节他情有独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农村没有什么娱乐,看了一 本童话便死死地记住了圣诞老人。小时候因为期盼太少,所以一到冬天他就幻想着 这位白胡子老爷爷,戴着红帽子坐着雪橇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物来看望小孩子们,从 各家的烟囱上爬进去,把那份礼物放在他的袜子里。冬天下雪的时候他坐在红红的 炉子前烤着满是冻疮的手想着,那辆被驯鹿们拉着的雪橇车是不是快要来了,一路 上都是铃儿响叮当的声音。那样一個夜晚晶莹剔透得能被装进瓶子里吧,到处是那 些世上最安静的事物,比如雪和星空。 自然很多年里从没有收到过圣诞老人一份礼物,但是一到了圣诞节他还是本能 地觉得亲切,似乎这是一個哀悼童年的节日,欢乐却也悲伤。一到了圣诞节的晚上 他总有一种幻觉,就是他正由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肆意地向一個小男孩的方向滑 去,他都可以无忧无虑地到雪地里打雪仗去了。这個圣诞节的晚上窗外有着厚厚的 积雪,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夜色,忽然决定出门走走。因为对物质的要 求已经低到几乎没有,所以平素他几乎不上街不购物,但这個晚上他戴上那顶红帽 子一個人溜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积雪,人们走在雪地上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加上身上臃肿 的冬衣,看起来像很多熊倾巢而出似的。他也笨手笨脚地在人群中穿行着,一双球 鞋一头长发一把胡子一顶红帽子,外加肩膀上瑟瑟裹着的一件薄棉衣,惹得很多人 扭头看他。很多挽着手的情侣从他身边过去了,他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假装没看见, 他只专注地看着街道两边的那些店铺。这些小店今晚都打扮得五光十色的,门前站 着挂着小礼物的圣诞树,玻璃上用荧光粉喷着圣诞快乐。店员们扮成圣诞老人站在 店门口招揽顾客。他双手插兜一边走一边开心地笑,像個医院里刚出来的精神病人 一样。路边有個老人担忧地看着他,他对老人笑着大声说了句圣诞快乐,这才走开 了。 他是真的快乐,在这個晚上他有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没心没肺的快乐。因为这无 边无际的黑暗和厚厚的积雪,这点快乐像吸足了营养一样简直是轰隆隆地长大着, 简直要在瞬间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了。这大树遮着他庇护着他,他简直快乐得无所 畏惧,他简直已经不是走路了,成了连蹦带跳,弹簧似的一蹦就是多高。他来到这 座城市整整十三年了,中途它把他赶走一次他又自己死皮赖脸地寻回来,因为他无 处可去。回到他远在山西的村庄吗?那虽是他的家乡却更不收留他,他回去了也不 过是個怪物,更活不下去。他只能在这個城市里无根地漂着漂着,无所谓年轻也无 所谓衰老,似乎永远都没有上岸的时候。 这十三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没心没肺地快乐过一次,从来没有这样无拘 无束地逛过一次街,他向来怕上街,因为太多的人会注意他那张脸,似乎他是马戏 团的小丑走错了地方。十三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无所畏惧过,这样对着每一 個人大笑对着每一個人大喊,圣诞快乐。 他一路笑着,跳着,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四脚朝天狼狈地 躺在那里,就在那一瞬间他躺在那里看到了天上的北斗星。那把巨大的勺子和他小 时候看到过的一模一样,还那么冰冷那么璀璨地悬在人间之上。他躺在雪地上,静 静地躺着静静与它对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驻足看着这個地上的怪人,有人在商 量要不要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他从他们所有人的头顶远远越过去看着浩瀚苍茫的 星空。他躺在那里满脸是泪。 夜已经深了,路上行人减少,韩唐生觉出冷了,便用帽子护住耳朵扛起肩膀向 学校方向走去,一個人狂欢过了,终究还是得回去继续。他路过一家酒吧时正好看 到玻璃里透出的五光十色的灯光,像小时候见过的糖果。他忍不住停下站在那里往 里看,这时扮成圣诞老人的服务员过来邀请他进去,韩唐生从未进过酒吧,但在这 個圣诞之夜他突然周身生出了一种很邪的力气,他一言不发,甩着长发大步走了进 去,就像是一個底气十足的常客一样。 韩唐生在酒吧靡靡的音乐里一直坐到了凌晨两点,周围一片狂欢的人渐渐变稀 了,他还坐在那,手里抱着一杯五光十色的鸡尾酒。他惊奇地发现,因为生活的单 调枯燥使他对所有的色彩有了一种奇异的嗜好,就像蛾子一样,只要看见点灯光就 想往上扑。他抱着这堆颜色,脑袋里分明已经有点微醺,心里却还在想,人呢,人 怎么都走了。他是真心地不希望他们走,虽然他和他们都不认识,但是他们给了他 一种节日的假象。平时广寒宫里待惯了的,现在他就是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也觉得蹭 了人家不少人气。但是周围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他们在深夜里慢慢蒸发了,他拦 不住他们。这时,他注意到坐在他旁边的一個女孩子一直没有走,而且看起来也是 一個人。她一個晚上都坐在那里慢慢喝着一杯酒,酒喝得很节制,也不像有心事的 样子。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心想,莫不是是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孤魂野鬼来这 里蹭蹭节日的气氛?想到这里他又朝那女孩的脸上看了一眼,女孩是长发,遮住了 半张脸,他只能看到她露出来的半张侧面,很冷静很萧索的半张脸,没有再多内容 溢出来。 正在他满脑子胡乱猜想时,女孩忽然起身向他走了过来。在他还来不及说话之 前她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